相盈潛伏於草野之中,身後跟著兩個身量尚小的孩子,有一個被地上的蟲爬得癢癢,想伸手去撓,還沒動作,就聽相盈道:“人來了。”
嚇得手停在半地裡沒動。
他們藏身之地很巧妙,是先前早就探查好的。他們並不知道這姑娘的名字,隻曉得頭頭對她很敬重,因為她很有真本事。
小乞丐望著地平線上緩緩而來的車架,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真能成嗎?
他所知道的計劃是這樣的:把皇帝神不知鬼不覺地迷昏偷出,自己則作為替代品待在車輦中,另一個則跑去向埋伏在更深處的弟兄報訊,攪動騷亂。
其實以他的小腦瓜很難理解,為什麽要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萬一到時候皇帝發起怒來,把他們通通關進大牢,判一個秋後問斬,那可就玩完啦!
他也問過易賢哥——他們這群流民公認的頭兒,如果咱們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跪在車架旁,向這些貴人們哭訴一番,也許人家心生憐憫,事情照樣辦得好——這姑娘是不是在害我們?
小乞丐被饑荒和逃亡中所受的種種惡意嚇破了膽,“她很有錢,什麽也不缺,為什麽關心我們的死活?也許她只是想拿我們當樂子,反正我們的命,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
他想起自己活活餓死的母親,咬牙切齒道:“他們一點也不在乎。”
可易賢哥說:“她是個好人。”
易賢哥還說了,我們不僅要自救,還要救人。向人家乞求來的施舍,只會使那些腦滿腸肥的高官們更加得意,自以為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只有讓他們驚慌失措,讓他們受點兒打擊,他們才有可能從睡夢中醒來,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
小乞丐很崇拜易賢。
易賢說什麽都是對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自救,也要救人。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他不大明白。但他想起村子裡的春花妹子,想起狗子和麻頭,想起在他小半生中浮光掠影一般來而又去的人,還有他的母親,他的妹妹。
他們都死了,因為戰亂和饑荒。
他抹了抹眼睛,這世上還有多少春花狗子和麻頭呢?還有多少死去的母親和妹妹?
所以雖然害怕,他還是來了。
小乞丐不知道什麽叫偉大,他大字不識一個,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還總把“花”念成“發”;他不知道什麽叫舍生取義,也不知道什麽叫從容赴死。
但這一天,他小小的腦袋裡充滿了這樣的念頭,用我的命換他們好好活著,值了。
雖然相盈和易賢非常清楚,皇家兵衛不會隨隨便便殺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只要他們能及時取得奉昀帝的憐憫,這場騷亂不但不會帶給他們禍害,反而會能最有效地改善他們的現狀。
但小孩子哪兒看得清這些,他見過的最大的官是個脾氣暴躁的縣丞,動輒抓人關牛棚,一個簽子發下去,便打人二十大板,一點兒不含糊,從縣衙中回來的人,不死也殘。
可那些“罪犯”也不過是因為實在饑餓得受不住而偷了人家兩個玉米棒子的老農罷了。
就連偷了兩個玉米都能死人,那麽像他這樣,坐在皇帝的車架裡,還能有命嗎?
他是抱著必死的心態做這事的。
相盈見車輦已來,便飛了一個石子出去,正好打中走在最前頭那匹白馬的前腿,馬受了這麽一下,腿骨立刻斷裂,當下便跪在地上,走不動了。
侍衛察覺異常,
忙讓人停下,幾個人圍上去查看,發覺這馬無論怎麽催趕,都起不來身,隻好著人換馬。 一面便有人去稟報奉昀帝。新馬還沒牽來,相盈又刷刷幾下,把剩下的馬腿,全打斷了。
這下子眾人便慌了,松濤將軍看了看馬匹的傷勢,斷定是有人故意搗鬼。
“不可掉以輕心。”
賀山行將軍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斂眉道:“有埋伏,搜!”
一支精英隊伍被派出,領頭人是松濤將軍。
相盈微笑道:“該我們了。”
她佯裝佝僂,領著兩個小乞丐,顫顫巍巍地向車馬隊伍處走去,口中念念有詞:
“一拜君,一拜臣,二拜兵爺的大量人。
人量大,海量寬,劉備大量坐西川。
西川坐下漢劉備,保駕全憑三千歲。
人又高馬又大,臉膛黑胡子乍,大喝一聲橋折下。
夏侯傑,掉下馬,曹操一見害了怕……”
賀山行喝道:“什麽人!”
相盈不理他,臉上掛著諂笑,小乞丐便接口道:
“要說寶淨說寶,寶字丟了寶字找,不知找好找不好。
打登州秦叔寶,三下南唐高俊寶;
關東城三宗寶,人參貂皮烏拉草;
保定府三宗寶,鐵球面醬春不老;
天津衛三宗寶,鼓樓炮台鈴鐺閣。
乞丐也有三宗寶,破棉褲破棉襖,虱子虼子真不少。”
奉昀帝一掀車簾,看見的便是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最小的那個,年紀過不了十二,手中端著個破碗,一本正經道:“各位爺,行行好。”
賀山行眉頭一皺,“哪兒來的乞丐?這四處先前沒清過?”
有個士兵訕訕地回:“時間來不及,隻清了東面。”
賀山行正要發話趕人,卻聽奉昀帝道:“這位婆婆,請你過來。”
相盈搖搖頭。
賀山行便皺眉道:“這是皇上——你這婆子好無禮!”
相盈低眉垂首,一言不發。
奉昀帝斥責賀山行太凶,把人嚇住,隻溫聲道:“婆婆,請你來說兩句話。”
此時,大一些的乞丐答道:“我娘不會說話。”
啞巴?
奉昀帝更生憐憫,便著人道:“來人,贈些銀錢,賜些糕點,不可慢待。”吩咐完後,又問那小的,“你們從何處來?”
小乞丐便道:“從鬼門關前來。”
奉昀帝聽了一驚,又問:“怎麽四處乞討?沒有住處麽?”
小乞丐答:“天地四方,落腳為家。”
這是一個小孩兒能說出的話?
奉昀帝正納罕,卻見那大乞兒忽而跪地道:“有一物請獻我皇,願吾皇壽與天齊,千秋萬歲。”
眾人細看,他手中正持一絹,奉昀帝忙命人取來,揭開一看,上面正是四個大字:萬壽無疆。
雖然是恭賀之語,卻由鮮血書成,令人觸目驚心。
相盈見奉昀帝臉色一白,便低了頭,繼續唱道:
“碾盤、羅櫃不住磨,每一天都磨萬石糧;
蕎面、白面、大米面,磨出米來賽雪霜;
粳米好,老米長,要吃小米金黃黃;
黑豆黑,黃豆黃,粉紅色的是高粱;
掌櫃的心狠似大老虎,往棒子面裡摻黃土……”
邊唱邊向外走,賀山行察覺有異常,便伸手去攔,誰知卻被個老婆子推了一個趔趄。
高手!
賀山行擎起劍來,就要與人拚殺,奉昀帝連忙止住,道:“不可。”
賀將軍隻得從命。
手拿血書的皇帝眉心一皺,有些茫然地坐回馬車,然而,原本華貴舒適的車廂,此刻卻令他如坐針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