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繁盛地,市坊各自成。
車馬爭喧豗,玉樓座萬人。
熔金嘉木晚,點翠岸堤橫。
一朝打馬去,獨醉飲黃昏。
昔人狀臨安,往往極寫其疏狂風流。一座城也有氣韻,也有骨架和臉面。
遊人第一眼看見臨安,往往訝異於它的有容乃大,這兒什麽都有,什麽都裝得下。好的,壞的,陽春白雪,下裡巴人,甚至泥潭深沼,都能在臨安找到安身落腳的一席之地。
故而臨安的風骨是寵辱不驚的。而臨安的面皮未免顯得有點怪,一半如大妝美人,一半如市井無賴,這兩副面孔在臨安這裡,交相融合。
怪不得原本在北地的朝臣們,吵吵嚷嚷,選了半天新府,定下了臨安。
皇室的南下是秘密進行的。奉昀帝攜皇后和一眾皇子公主,走了最快也最安全的小道,護送他們的人正是晉安的兩員大將,松濤與賀山行。
余下的宮嬪啊,宦人啊,還有一大堆北宮珍寶,就隨著一萬皇城衛兵,浩浩蕩蕩地緩緩南下,也許再過幾日就能抵達。
有些品級不高小官,一家算上侍婢也就幾口人,於是與其他人結伴而行。
有些高官,如相霧明青四高門,人丁興旺,自然是自成行伍。
相家人最多,也到得最晚,故而整頓一日,還未來得及上表奏聞,各路來探訪問訊的人,就紛至遝來了。
譬如帶著奉昀帝詔令而來的天子使;譬如霧家老爺派來問好的三位公子;還有親自上門來訪,吃茶閑聊,順便邀人作客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故而相家於臨安新置的府邸,近日來十分熱鬧。
且說今日臨安城官齊齊前來拜見大公,正好其時已近黃昏,大公便留了飯。
酒酣暢飲之際,忽而有人提及相家於滁岩賽謎之事——這事不知怎麽就四處風傳,許多人已有耳聞。
人皆道,相家三小姐一夕名動,有乃姊風韻。
這個姊姊,指的自然是當今未央皇后。
客人把相家三娘好一通誇,說得天上有地下無,大夫人聽了卻觸及傷心事,差點兒當著人落下淚來。
任是誰,也不能接受自家阿嬌忽然就變成了個高高在上,不可親近的老祖宗。
單辟別苑不說,還離她們遠遠的,幾日也碰不上一回面,今日更是一早兒就往外跑。
要是問一句,便是“吾乃相門先祖”。
誰受得了?
為此夫人日日倚闌長歎,生生成了個詞中怨婦,只是人家為的是夫君,她為的卻是女兒。
相盈對此一無所知。
她正安安穩穩地坐在臨安最大的花樓裡飲酒。
女子上妓館,這事算不上多新鮮。這些小姑娘多是性子活潑的商宦千金,女扮男裝,也就是來看個新鮮。
花樓做的是四方生意,來者皆是客,故而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使對面那位明顯得就差在腦袋上貼一張“我是女子”的標牌,老鴇和堂倌也能面不改色地叫人一聲“公子”。
可今日這位,也忒大膽了些。
你說你一個小姑娘家家,來妓館就來妓館,你好歹也變個裝,穿件男子衣衫,人家才好睜著眼說瞎話不是?
竟然就這麽大模大樣地穿著春裙往裡走,身邊一個隨從也沒有,生得又是這般豔色,不是羊入虎口還是怎的!
鴇母一掃她身上衣飾,心知這姑娘不是尋常富貴女,必有大來頭,若出了岔子,
只怕拿命抵,也還差些。 故而咬牙就命人攔。
結果十來個大漢愣是沒攔下一個小姑娘。
她輕輕一推,人就如同受了一杵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原來是個練家子!
見者無不以為奇,都偷眼打量這個眉目如霜的小美人,只見她從袖中拿出一錠金子,隨手拋給面前的老鴇,乾脆利落地說:“要個大堂裡最顯眼的座。”
老鴇看著懷中的那錠金子,眼睛都直了,隻覺得兩手發燙,心說這姑娘身手不凡,只怕也擋不出去,而且這金子都到手了,再給回去,豈不要她的老命麽?
可——最顯眼的位置?
她是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一個姑娘家來逛花樓了嗎?
老鴇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打點起殷勤笑意,立刻把人領過去,不敢稍加怠慢。
誰知剛要走開,那姑娘又道:“把你們樓裡所有最好的姑娘都叫來。”
老鴇笑了,“有些已經有客了,要全叫來,實在是難。”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姑娘開始往桌上一錠一錠的放金子,直擺滿了整整一排。
老鴇聲音打顫,“貴客稍待,貴客稍待,我我我這就命她們前來侍候,包您滿意!”
故此,雲畫樓中所有的頭牌,今夜全侍候了一位……姑娘。
小姑娘見了那一溜兒花紅柳綠,心不在焉地一點頭,淡淡道:“坐罷。”
頭牌們從媽媽那兒聽說了這位客人的闊氣,心裡都打了小算盤,個個巧笑嫣然,嬌聲軟語,一個要上前斟酒,另一個便挾了塊糕糖,一個打著扇子,一個又要捶肩。
有兩個素稱妙歌喉的,便爭著獻曲。舞姬豈肯落於人後?當下抬臂飛袖,媚眼斜飛。善笛的要吹笛,善瑟的便鼓瑟,善琴的也抱琴請奏。
因是在大廳之中,旁邊坐著的皆是些坐不上雅座的散客,身邊伴坐的嬌娘,也不過中人之姿。他們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當即嘩然,只顧著餳著眼看。
相盈看也沒看她們一眼,隻飲了一杯酒,道:“誰準你們說話了?”
說也怪,她聲音算不上大,也就是剛剛入耳的程度,可紅倌們聽著這寒冰似的一句話,都不由得閉了嘴。
旁邊的人都是一凜。
——好可怕的威壓。
相盈向著對面的桌子一致意,“坐那兒別動。”
花娘們面面相覷,卻又不敢不從,隻得一個個的排著隊,乖乖地坐下了。
見者無不目瞪口呆,這姑娘人傻錢多?叫頭牌來,就讓人乾坐著?
旁人這個心裡撓啊,這等齊人之福,若落在他們身上,做夢也能笑醒。
相盈自然不會理會四面八方射來的或嫉羨, 或探究的目光,她在等一個人。
她已經著人打聽清楚,今夜,他一定會光臨雲畫。
果不其然,當相盈飲盡第十三杯酒的時候,門口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梔娘何在,羅卿何在?快給我上最好的釀泉酒!”
鴇母見是這位爺,忙上前賠笑:“松大公子大駕光臨,敝處蓬蓽生輝,只是今日——”
她將頭牌盡無之事如此這般的一說,松原便挑了眉,“哦,是誰?這樣大的手筆。”
這鴇母知道松原是個明分寸,又不仗勢欺人的,有這麽一問,估摸著也就是心裡好奇,便大大方方地給他指了人。
誰知松大公子一看座上的小娘子,跟見了神仙似的,一口白牙如玉石,眼中含光,“原來是流俗姑娘。”
他閑庭信步地踱過去,裝模作樣地行了個揖手禮,還沒做完,自己先覺著別扭,忍俊不禁道:“緣分緣分,咱們又見面了。”
又問:“姑娘隻身一人,到青樓來做什麽?”
自然是等你。
相盈不動聲色,舉杯一敬,“來嘗嘗花樓的花酒。”
松原強忍笑意,又問:“那這一排花娘——”
相盈眼睛也沒眨一下,“用來佐酒。”
松原大笑道:“流俗姑娘果然不同流俗,依我看,就於逛花樓這一項,可當開天辟地、曠古絕今第一人!在下佩服,實在佩服!”
相盈看著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眼中閃過一絲微光,淡笑道:“過獎。”
至此,方為這兩人的第二次“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