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盈一出馬車,就對站在一旁候著的元雅說:“你去把薛巧鳴春帶來,我在四小姐馬車裡等。”
元雅忙不迭點頭。
相盈自顧自地走開。
元雅想著別讓小姐等太久,便一路小跑著回去,一打開簾子,看見薛巧和鳴春各佔馬車一角,就那麽悶悶地坐著,誰也不搭理誰。
她忙拉了賭氣的兩人,一徑往後頭相蘿的處去了。
相盈到了相蘿那兒,受了她的問安禮,從頭到尾,沒說半句話,只是坐那兒,喝兩口茶,眼睛倒是時時刻刻盯著她瞧。
看得相蘿有點兒發毛。
好半晌,她才打點起精神,笑問:“三姐特意來,為著什麽事?”
相盈沒吭聲,卻輕飄飄地一笑,把茶碗擱了,往軟榻上一倚,才說:“也沒什麽大事,來問個罪罷了。”
相蘿心裡一突突。
“這可說笑了,阿蘿有什麽罪?竟……竟勞動三姐尊駕。”
相盈看著她有點發慌的眼神,心說小丫頭還沒長熟呢,就敢和她耍手段?
“一會兒人來了就知道了。”她不鹹不淡地答。
相蘿聽這話,猜測也許是鳴春那事敗露,便忙道:“姐姐可別聽個丫頭的胡話,你我姐妹,我怎會聯合外人害姐姐呢?”
相盈冷笑:“原來這個道理,你也懂得。”
“阿蘿豈是那等心無成算之人!姐姐可得明察秋毫。”
真是夠蠢的,她什麽都沒說,這個妹妹就自己把自己給暴露了。
相盈覺得腦袋有點疼,她們相家怎麽盡是些一根筋的傻子?
當下也不戳穿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辯答,相蘿是得管教,但不能由她出面,否則愈弄愈糟。
先把鳴春打發了罷。
鳴春跟在元雅薛巧屁股後頭進了馬車,現下她就是再二,也不可能猜不出三小姐把她找來的用意,之前的那些個洋洋得意一下子成了梗在喉頭的魚骨。
咽不下,也吐不出。
她如一隻霜打的茄子,沒等相盈發話,就跪下了。
在路上她就轉了無數個念頭,想著既然已經把三小姐得罪了,那就千萬千萬不能把四小姐拉下水,也許她念著自己這點兒情分,屆時還能出面保一保她。
她沒想到,相蘿已經把她賣了。
故而相盈問話時,她大義凜然,把罪全往自己身上扒拉了。
相盈暗中瞧了瞧坐在一旁臉色煞白的相蘿,還會愧疚,看來還不到無可救藥的程度。
鳴春這丫頭,你要是說她傻,她其實賊精,在這種狀況下還能沉下心來考慮自己的處境,選了一條算是比較明智的路——如果不是人太虛榮,又好逸惡勞,其實是個好苗子。
可惜自己不走正道。
相盈對著相蘿說:“妹妹聽見,什麽想法?”
相蘿嘴唇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罪無可恕。”
跪在那兒的鳴春愣了一下。
相盈點頭道:“既然妹妹覺得不可饒恕,那就趕出府去。”
相蘿忙道:“這不行的,她是家生子,趕不得。”
相盈微微一笑,“就是家中的小姐,犯了大錯,有辱門楣,也可逐出門去。”她一瞥鳴春,“怎麽,一個丫頭,比小姐還金貴?”
相蘿咽了咽嗓子,她是不是在威脅自己?
要不為什麽偏偏對著自己說呢?
這個鳴春,分明當初信誓旦旦,說絕不會出岔子,她一糊塗,真就與她合謀,
現在想來,真正是有失身份,此刻又被相盈步步緊逼,心中後悔不迭。 若她一狀告到父親或夫人那兒,她這輩子也別想在相家抬起頭來了。
這下隻得含含渾渾地答:“自然不是的。”
“那就由四妹來裁度,”相盈複又端起茶盞,小噙一口,道,“是趕出去,還是留在相家。”
相蘿看著相盈深不可測的眼神,手心直出汗,她是不是試探?
如果自己為鳴春說了話,她是不是就認定她是同謀。
就是小姐,犯了大錯,也可逐出門去。
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思慮再三,笑道:“姐姐的婢女,還是由姐姐處置的好。”
相盈道:“不,你來處置,最合適不過。”
相蘿一咯噔,明白了,立刻說:“趕出去,這等奸詐小人,留在家中,到底是禍患。她娘那裡,我去說,不打緊。”
鳴春腦子裡“轟”得一聲。
她渾身發軟,雖然早已打定了最壞的主意,也沒料到相蘿會如此不講情面。
相盈眼睛彎了彎,“聽見了?”
鳴春心如死灰,這下,她的戲唱完了,原以為沒了三小姐,她還有四小姐這條大腿,誰知,抱住的卻只是條壁虎的尾巴。
誰知相盈卻緩緩道:“雖然阿蘿要趕你出去,但現在是南下途中,若把你丟下,於情於理都不合。今後你就跟著你媽在桐夫人院內罷,然則,降為三等丫頭,罰俸半年,你可有異議?”
鳴春萬萬沒想到相盈還能容她,又聽是跟著她媽,眼圈當即便紅了,連連叩拜,“多謝小姐,多謝小姐——我先前被豬油蒙了心,我該死,我該死……”
她一面就使勁抽自己的嘴巴,比先前薛巧給的那一下還重些。
“我該死,我該死!”她泣不成聲。
相盈的確是故意威脅相蘿,迫使她丟盔棄甲,讓鳴春認清現實,她就是個小嘍囉,掀不起什麽風浪,一旦東窗事發,第一個被拋棄的,就是她這樣的卒子。
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樣處置,既給了教訓,又容易留個好,最不留隱患。
她經過鳴春身邊的時候,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你還年輕,路長著呢,別學得一身惡習。”
鳴春淚眼婆娑,梨花帶雨地望向相盈,頭一次見著她向她笑,“好好活著。”
相盈丟下這麽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便轉身離開了。
她看著開闊的雲天,看春燕歸南, 領著元雅和薛巧慢慢地行。
那時鳴春死的時候,她是什麽心情呢?也許悲傷過,也感懷過。
畢竟她曾是她最寵信的婢女。
可這種悲傷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徹底於歲月長河中化為泡影。
所以討好來的情誼終究算不了什麽,而過早香消玉殞的鳴春還沒能懂得人生的艱辛,就死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
但願她這一世,長點兒教訓,學聰明點。
免得再成個被人一腳碾死的炮灰。
也算是盡了兩世的主仆之誼罷。
薛巧卻心有不甘,“姑娘,咱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卻不把她逐出去,還留她在前頭侍奉,豈不是太便宜了她!”
那時相盈派薛巧悄悄跟從相蘿派出的使女,尋到吳天師的處所。果然不出小姐所料,相蘿的侍女不會說話,給出的報償也不高,故而那道人並不心動。
薛巧便趁著女侍離開之際,戴上帷帽,照著相盈的提點如此這般的一說,又許以重利,這才有了今日的這麽一出好戲。
相盈聞言,瞧了她一眼,淡淡道:“巧兒,得饒人處且饒人。”
小姐看著她的眼中,似有責備。
薛巧一驚,忙道:“奴婢謹記。”
相盈點了點頭,半晌問:“咱們離臨安還有多遠?”
元雅還在苦算,薛巧已經答言:“估摸著還得一二十日車程呢。”
相盈並不答言,隻極目遠望,身旁是相家的鬥折如蛇的車馬,而四野蒼茫,風聲如鶴鳴。
臨安,臨安。
但願真能臨而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