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盈隨著母親進入蘊園的時候,天上已經撒了一把零零落落的星,一抹淡月畫在晚晴長天的東南角。
她落了座,女官為她洗盞添酌,她低著頭——有人在暗中打量她。
似乎不是惡意。
她飲了口清茶,聽見相晴說:“怎麽不見大哥?”
相盈狀似無意地往世家公子座席處一掃,又瞥見相齊已在前席上與人談話,心思轉了轉,道:“許是有什麽事罷。”
她擱下茶杯,看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公子座席之上,其中有五雙眼睛,最為興高采烈。
她有點莫名,難道這些世家公子都是色中餓鬼麽?
當年她怎麽就沒發現?
被相盈視作色中餓鬼的五人,正是方才在詹揚亭嘰嘰咕咕的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之輩。
相和被另外兩個合謀者拉去“取一件落在馬車上的要緊物件”,唔,其間這個空當兒,就是他們大顯身手的好時機了。
其中為首的,正是青陽與明桓,這幾人都認得相家大夫人,一見她來了,便爭先恐後,引頸探看,一見夫人身後那位雪青衣衫、年紀稍長的小姐,便都彎了眼睛。
確是佳人啊。
“我說什麽來著,”青陽先和明桓咬耳朵,“相家姑娘,容色肯定沒話說。”
明桓道:“只是眉目間頗有點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思,恐不是好相與之人。”
霧尋聞言,也錯眼往過去,正見她低著頭聽幼妹說話的神態。通身如一座玉雕,美得讓人挑不出錯。
她身後不遠處,燃著一盞銅枝燈,三十六朵金蓮,燈罩狀如小蓮蓬,大約是有微風的緣故,燈火熄了兩盞,而她鬢邊的發也飛揚而起。
正在此時,她身旁小妹似乎與她說了玩笑話,她眼睛裡淡淡的,嘴角卻微微揚起一個笑。
就是那種分明覺著不好笑,又不願讓人失望的安撫性質的淺笑。
就是這麽一個笑,把這頭的世家公子們,全看呆了。
始知何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麽一來,“搞事五人組”自然更是打了雞血似的,青陽公子一馬當先,拿了柄折扇,風流倜儻地向哥兒幾個一笑,“調戲”美人去了。
故而相盈抬頭時,望見的就是青家二公子的那口又齊又白如霜似雪的好牙。
相盈暗想,用來剝核桃應當不錯。
青陽一拱手,“在下青家二郎,單名一個陽字,耳日陽,姑娘便是相家三小姐罷?”
相盈自然也沒失了禮數,頷首答:“正是。”
“哎呀,哎呀,”青陽公子輕敲折扇,語調誇張,“久仰久仰,姑娘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相盈自然不知道自家哥哥從前做過的那些蠢事,此時聽人說“久仰”,隻當是滁岩謎會之事,並不放在心上,隻道:“過譽。”
青陽公子被這麽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凍成了渣子。
感情是位冷美人?
他輕咳一聲,掩飾了看出人家不願搭理他的尷尬,又道:“今上未至,這宴席一時半會兒估摸著還開不了,然在下終於得見姑娘芳顏,心情激動不已。不知姑娘可否賞臉,與在下小酌一杯?”
相盈便命斟酒,與他略一致意,一飲而盡了。
這個一飲而盡,在霧尋眼中看來,頗有點從容睥睨的意味。
他擱下手中把玩的酒盞,一手支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有點意思。
青陽見她無一絲忸怩作態,
臉上也沒有一點兒嬌媚神情,一雙眸子清清冷冷,像是能望進人心裡,便嘻嘻然一拍腦袋,自嗔自怪道:“瞧我,竟忘了說祝酒辭!這怎麽行的!” 他一笑,一雙鳳眼在燈下顯出一點兒勾人的味道,“這回不可忘了,煩請姑娘再飲一杯。”
相盈看了他一眼,又斟了兩杯酒,舉杯時便聽他說:“浩浩皇天,融融際夜,當浮一大白。”他一仰頭喝盡杯中酒,對相盈亮了亮杯底,眼睛發亮道,“好酒!先乾為敬。”
相盈亦飲,正要坐下,那青陽已經把面前兩柄青玉盞再度斟滿,眯著眼睛笑道:“姑娘急什麽!炎炎後土,落落芳園,難道不可一飲!且敬。”
又一仰脖子喝完了。
相盈知曉,這就是存心灌酒了,她若順著,他就能一直這麽敬下去。
相盈一抬手,把杯中酒往地下一潑,沒理會青陽的訝異神色,隻道:“既然是敬後土芳園,公子自然該與山河對飲。”
青陽正準備說話,相盈又道:
“青陽公子敬天敬地,豪氣乾雲,相盈欽佩,只是,也該拿出點誠意來。”
“誠意?”
她命人取來二十個酒盞,一個一個擺在案托中,親自斟酒,斟滿,遂道:“天地,乃萬物之載,豈是隻杯聊盞就能打發的?公子要喝,就得一氣喝上二十杯,才當得上一個‘敬’字。”
青陽一愣。
她不容人家開言,就吩咐旁邊女官,“把這二十杯酒送到青陽公子席上,好生侍候喝下,不然,這不敬天地的罪名,咱們誰,也當不起。”
至此,青陽公子铩羽而歸,歸則歸矣,還領了一桌子酒並一個雙目如炬的女侍。
旁人見了,都追問情由,青陽覺著丟份兒,含含糊糊,憑人怎麽問,也不肯透露分毫;明桓心中便有些癢癢,衣帶當風地起了身,要親自會一會這位相盈小姐。
他們原本商量的便是一個一個上,都已想好一個名目,此時明桓見了相盈,自然也如青陽一般自我介紹一番,說幾句久仰大名的套話。
一開始也只是閑聊,聊著聊著,就有些歪了。
明桓公子苦著一張苦瓜臉,淒然道:“你家阿兄不是東西。”
沒成想旁邊的相晴小姐率先拍案而起,怒道:“你說誰!”
明桓沒留神,被嚇得一抽抽,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心說這丫頭看著秀麗可愛,怎的這樣凶?
相盈止住相晴,說:“還請公子說個明白。”
這一句話聽在明桓耳中,竟有些森寒,他一咽嗓子,說:“令兄欠錢不還——”這些話他原是打好了腹稿的,可被相晴相盈這倆姊妹一驚一嚇,生生忘了說辭,磕磕巴巴地把話說全了,聽起來卻一點兒可信度也沒有。
末了來了句,“哥哥的債,自然該由妹妹來償。 ”
說完,竟松了一口氣。
相晴瞪著大眼睛,“你騙人!大哥才不會欠債。”
相盈對小妹一搖頭,望向明桓的眼中似含戲謔,“不知家兄欠公子財物幾何?”
明桓樂了,這姑娘原來這般好騙,屆時又可好好嘲笑相和一番了,便胡謅道:“算來共有三千兩百三十七兩。”
“既然如此,”相盈一點頭,“就請公子隨我同去家君處討回罷。”
明桓傻眼了。
“大……大公?”
“家父正在前席。”
廢話,他當然知道相家老爺正在前席坐著,右手邊還坐著他爹!
明桓公子忽然福至心靈,一本正經道:“啊!我想起來了!前兩天,就在前兩天,你哥已經把錢還清了。”
相盈端著酒杯,意味深長地重複,“還清?”
明桓聽出她弦外之音,隻得垂頭喪氣地承認,“你哥沒欠過我錢,我瞎編的。”
明家公子灰溜溜跑回去的時候,眾人都圍上來,“錢呢?要著沒有?”
青陽在旁五十步笑百步,“我至少還得了人二十杯酒,你竟兩手空空,嘖。”
明桓一臉啞巴吃黃連。
何止兩手空空?
他連家底都賠出去了!
那位三小姐聽他說了沒欠錢,還不肯放人,直逼著他自己把袖帶裡的銀票全留在她的桌上,才肯罷休。
兩大頭目潰不成軍,“五人組”自然也隨之散夥兒。
只是現在大家心裡都有了底,相和的這位三妹,不僅“舉世無雙”,而且很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