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盈止步不前。風過田野,著粗布短衣的農人們弓背立於田間,有三兩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正坐在壟上,吸兩口煙鍋,又往土地上敲兩下,黑黃的煙灰彈在地上,如一個微型土堆。
鷺鷥忽而在不遠處飛落,嘩啦嘩啦,翅膀扇動的聲音如生命的騰越,它們安然地在水田裡走了幾步,忽而警戒似的側著頭,忽而又一振翅,直上雲霄。
檀嬰不卑不亢的模樣一如當年,雖然還有不夠成熟圓滑的地方,然而雛形已現。
她很快就從眼前的情形和檀嬰的隻字片語中拚湊出當前的狀況。
看來這群農人對身為女子的檀嬰並不心服,這會兒那幾個老人也許正在鬧脾氣,此時春苗初成,正是耕耘的好時景,但凡農戶,若不十分憊懶,絕不會在此時袖手旁觀。
看來檀嬰是初來乍到,並且她的所為,觸犯了這些農人的利益。
松原道:“這位檀嬰姑娘很有想法,是個人才,然而,似乎有些太心急。”
相盈示意他繼續。
“她的意思都對,是大道理——可未免有點高高在上。這群農人,多半沒有讀書識字的機會,所交往者惟黑土黃牛。和這些人說大道理,人家根本聽不懂,就是聽懂了,也覺得你這人拿腔拿調,瞧不起人,自然不會心悅臣服。”
相盈倒有些訝然,“你從何處學來?”
“學?”松原想了想,說,“這還用學?我小時候跟著我爹在軍隊裡,聽我爹罵新來的軍師狗屁不通,拿書本上文縐縐的酸話教訓軍官。我就留了個心,發覺和士兵打交道有一套法子,和世家公子交往又是另一套法子——”
他一瞥相盈,見她神情高深莫測,便疑惑道:“你這般看我作甚?”
相盈默然半晌,方道:“無那,不過以為公子難能可貴罷了。”
松原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自己把自己憋死,待喘過氣來的時候,通身血氣又直往頭上衝,腦袋裡像有千萬朵桃花齊齊盛放。
她說……難能可貴。
松原受寵若驚,不知道自己哪個與眾不同的優點被姑娘察知了,然而他暈暈乎乎,還能抽個空自戀一把——姑娘眼睛不瞎。
松小爺躍躍欲試,差點當面說出“咱們就此私定終身別管那群老頭老太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他努力壓抑著臉上的笑意,然而嘴角就是忍不住上翹,跟壓皺後就無法撫平的書頁角似的。
主要是松原從小活得太如魚得水,除了他那個暴脾氣的爹老讓他吃癟,還沒在別處吃過殘羹剩水。
這會兒好不容易看上一個姑娘,便老覺著姑娘對他也有意思,再加上這紅口白牙的一句“難能可貴”,便一點兒也不含糊地把自個兒的單相思升級為兩情相悅。
連個緩衝都沒有。
相盈壓根兒都沒往男女之情上想,純粹就是覺得小夥兒子不錯,是個可造之材,隨口誇誇。
也許……這就是年齡代溝。
松原的確說到了點子上。檀嬰從前是書香門第的女兒,雖然因故家破人亡,成了比農民還窮的窮人,但她的見地畢竟遠超這群目不識丁的農家漢。
再加上她已浸入骨髓的超然氣質,使得她與他們,格格不入。
她自己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不然就不會在說話時刻意帶上點蹩腳的土腔。可這些只是表象,一點口音,並不足以讓農人完全接納這個新來的,不知底細的高傲女子。
他們已經認定,
這女人自以為是,瞧不起他們。 定式思維一旦形成,要想再扭轉過來,就得花雙倍力氣。
雖然一番話收效甚微,檀嬰也並不氣餒,好歹有幾個態度已經有些松動,繼續耕作去了。
檀嬰正要往那幾個坐在田埂邊一言不發的老人家的身旁去,就聽有人道:“姑娘留步。”
這聲音如點滴疏雨,她循聲回頭,笑道:“不知公子小姐何事?”
早在方才訓話之時,她就瞥見隴間二人,疑怪這般錦衣華服這人怎會現於此地,但也不過一念而已,並未追思。
此時見他二人搭話,才笑語相問,一面細細打量那姑娘的容貌,不由得心下一驚,好怪哉,卻像在何處見過。
分明是陌生臉孔,那周身的氣息,卻有如故人。
她怔忪半晌,卻聽見那姑娘道:“我見你說話得體,氣韻不俗,有心請你入府做個管事,不知姑娘願否?”
松原聞言一愣。
相家的管事?那可是許多人擠破了腦袋也謀不得的美差,卻給了這麽個小姑娘?
檀嬰收拾心緒,聽此言,隻微微一笑道:“姑娘好意檀嬰感激不盡,只是我受永四爺大恩,不可等閑自去,必當以銜環圖報,方得圓滿。故而不從,姑娘見諒。”
相盈悠然道:“若永四爺要你來呢。”
檀嬰頓了頓,低眉道:“四爺所命,自然不可不從。”
好一個不可不從。
相盈笑,看來她是把自己當臨時起意又仗勢欺人的貴族小姐了。
雖然好像也沒有哪裡不對……
相盈忽而對檀嬰微行一禮,鄭重其事道:“我乃相家第三女相盈,早聽姑娘賢名,特來尋訪,非為強人,姑娘若非存心所願,盈必不勉強。只是家中事務,怕無第二人可托矣,實乃深憾。願姑娘細思之。”
“相家?”檀嬰有些吃驚,“北庭相家!”
“正是。”
檀嬰笑道:“小姐說笑,折煞民女了。相家高門,欲尋一得力管事,只在說話之間。何來無人可托之言?”
“在我看來,除姑娘外,余皆不可用。”
檀嬰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入了這位貴女的青眼,然而北庭相家,的確極為令人神往,然則一事未完,怎可就此棄置?
這些農人本就疲遝,再連連更換監工,必然益發心生埋怨,檀嬰思前想後,把這個情況一說,意思是抱歉,我一時半會兒去不了,恐耽誤姑娘的事,姑娘還是另請高明的好。
誰知相盈卻點頭道:“有始有終。那就說定,待這一季稻谷收采完畢,姑娘就到我家任職,永四爺那兒我會親自去談,屆時我自會派人恭迎姑娘入府。”
檀嬰有點懵。
這是個什麽情況?
自己突然就成了個香餑餑?
從農莊小監工到相家管事,這飛躍的跨度,有點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