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外，雲樹茂林，一男一女，並轡而行。

　　“你要找的檀嬰，就住在林郊之南。”

　　“還有多少路程?”

　　“不遠，打馬過去，至多一刻鍾。”

　　相盈點頭一笑，不再追問，只是加急了馬鞭。

　　果見林木深處，有一小屋，以圓木茅草搭成，屋頂上還蓋著幾處青得泛黃的藤蘿氈。

　　哦?檀嬰竟然窮困至此?

　　她一骨碌下了馬，臉色有點沉，撫著荊扉上的斷枝，不知在想些什麽。

　　松原昨日已經來過。在他眼中，這一家子可真是窮得出類拔萃，家徒四壁不說，就連廊下走來走去的母雞都骨瘦如柴得辛酸。

　　難得的是庭院卻乾淨，園中還知道種幾株花，過得一點兒也不粗疏。由此可見，家中主人應當是個有智慧的人。

　　他看相盈正要叩門而入，忙道:“別急，她不在此處。”

　　“這是她住處，但她白日裡一般不在——你別瞪我啊，我這就領你去。”

　　松原公子想了想，又道:“不騎馬，我們走著去。”

　　相盈悠悠然道:“松大公子，我的時間，挺寶貴的。”

　　“瞧你說的，我的也寶貴啊！只是，非得走去不可——其間要經過一處異常狹窄的山道，別說馬了，就是人過去，也夠嗆，倒不如直接把馬留在此處。”

　　相盈一瞧他，沒說話。

　　松原有點心虛，他這個想和美人悠然而行的小心思，果然還是有點太明顯了。

　　最終相盈還是沒上馬，跟著松原一前一後地往前走。

　　一路上就聽他滔滔不絕，什麽東西到了他嘴裡，就顯得十萬分的新奇有趣，哪怕他只是講兩隻麻雀打架，也能給你講出驚心動魄、生死一線來。

　　相盈偶爾應聲，更多的時候默默不語，由他一個人唱獨角戲。

　　松大公子心裡覺得有點沒底，不知道美人這個反應，是正常還是不正常，是反感還是不討厭——反正他也從來沒猜透過眼前這姑娘的想法，便繼續嘰嘰喳喳，天南海北地說個不停。

　　反正，人姑娘也沒像那天晚上一樣，凶巴巴地朝他射箭，讓他閉嘴不是?

　　相盈沒大看出松原這是在向她撒情網——換言之，她一個心理年齡能做人奶奶的人，要是能往這茬想，那也真是神了。

　　無論是霧尋還是松原，甚至她爹她娘，她都是以一種看小崽子的心態對待的。

　　主要是閱歷都擺那兒呢，是道巨大的鴻溝，等閑的邁不過去那道坎。

　　現在松原在她耳邊咕咕叨叨，她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光顧著想檀嬰去了。

　　檀嬰是個好姑娘。

　　二十歲入了宮，從低等雜役做起，慢慢爬到一等女官這個位置，全憑實力。

　　她的後台，往大了說，是當朝太后;往小了說，是永家四老爺。

　　可相盈知道，除了憑著永四爺的關系進宮門，之後的點點滴滴，一分一毫，都是她自己掙來的。

　　沒靠任何人。

　　要是說當年乖戾而一意孤行的無極太后，還能聽句誰的勸，那八成是出自檀女官之口。

　　也就只有她敢半夜裡衝到平陵殿，把相盈手中的折子一搶，神色穩如泰山，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以下犯上，反而張口就是教訓，“太后連貴體都護不好，何以護國?”

　　歪理。

　　可是歪得有理，叫人不得不聽。

　　有時相盈也想硬起心腸罵她多管閑事，可是話到嘴邊，

心下一軟，又咽了回去。　　這是個對她真心實意，且有救命之恩的姑娘啊。

　　她盼著相盈好，相盈亦盼著她過得好，瞧她在宮中形單影隻，說給她賜個封號，找個郎君。

　　她不肯。

　　“檀嬰此生無意婚配，惟願常伴太后身側，至死方休。”

　　她說這話時語聲淡淡，如四大皆空。

　　相盈心知肚明，哪個姑娘不曾懷春?若非心灰意冷，怎會無意婚配。

　　她著人查，把前塵往事都弄清楚之後，沒再跟檀嬰提賜婚之事。

　　——的確是，足以令人心如死灰之傷情。

　　今日相盈瞧見檀嬰家中的破落模樣，心中更是雪一般明淨。上一世她與檀嬰遇得晚，她遇人不淑，自己沒法管。

　　現下，要是讓她看見那個該死的負心漢，她絕不會善罷甘休。

　　檀嬰不必知道這些恩怨，仇，她替她報。

　　至於阿嬰，就好好地待在相家，等過些日子，時局穩定了，再為她謀一個好門庭。

　　她要護她一世平安。

　　這樣轉著心思，便聽松原說了句，“到了。”

　　相盈一抬眼，所見之處盡是水田，因是暮春，地裡已經抽出一水兒的青綠禾苗，約有小半人高，鮮嫩鮮嫩的，很是可愛。

　　不遠處有一群人，站在前頭說話的，像是檀嬰，辨認不清。

　　相盈便抬腳往前走去，奈何她一向沒經過這種田壟的經驗，此時又是春水最足的時節，那泥隴有些地方便濕滑不已，她一個不小心，差點兒摔倒。

　　松原忙伸手去扶，一手握住她瑩白細弱的纖纖玉荑， 一手便攬住她的肩。

　　好香。

　　松原望著她微露的那一小段脖頸，有點心猿意馬。

　　然而軍叢的訓練，使得他理智與毅力都遠超常人，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也沒亂了分寸，故作鎮定地將姑娘扶定，便放了手，隻低聲在小姑娘耳邊說了聲:“小心。”

　　松原覺得自己可能馬上就要立地成佛。

　　要不怎麽放著大好的機會，不做風流公子，反做柳下惠呢?

　　“多謝。”

　　然而聽了她清清冷冷的兩個字，又覺得腳下虛浮起來，飄飄忽忽，仿佛下一刻就能得道飛升，修成正果。

　　我這到底是修道還是修佛?

　　他心道:還沒個完了。

　　心緒亂成一團麻的松大公子眼見著美人已經駕輕就熟，走出了老遠，不由得暗自拍了一下腦袋，瞎想什麽！

　　趕緊追上去了。

　　還沒追到人，先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我只是個管事的，有些東西我不懂，得要大夥兒教我。不懂，不會，肯學肯做，總有一天能成個器物。我知道諸位心中怎麽想，你檀嬰是個女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拿把鐵鍬都費勁，憑什麽在旁邊指指點點。

　　“我在這兒就和大家說個明白。管事，不在管，而在事。我不是來管人的，而是來辦事的。事辦的好，這片田產糧大，諸位高興，上頭的人高興，我也高興。也就是說，咱們大家夥兒，想的就是一件事，怎麽把田種好。只是，諸位出的是力，檀嬰出的是規劃。

　　“還望諸位多多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