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獵台以高木搭建而成，大概是時間很急的緣故，做工到底不大精致，顯出一種歪歪斜斜的粗糙來，於是眾人管這叫質樸，叫天然——人們總是能找到用以粉飾太平的語言。

　　正中央的看台上，皇帝皇帝與皇后坐在中心，皇上左側是幾位位極人臣的大員，皇后身邊則坐著幾位顏色姣好的貴嬪。

　　各大家族各佔亭台，一人一張案塌，端坐如鍾。其間也有串席的，談天的，笑鬧的，不一而足。

　　然而待到西邊的金鑼一響，侍衛齊齊振鼓高呼，眾人都不說話了，一心往獵場上瞧。

　　第一場，賽箭。

　　相盈遙遙地望向那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沒什麽情緒的眼睛忽然露出點笑意，看著倒還像那麽回事。

　　晉安朝不尚武，而尚風儀。

　　也就是說，你打架可以，得打得好看，打得有風度水平，不能跟個熊瞎子似的拿劍就砍，到處亂撞。

　　世家子弟，除了詩文經義，還得修行體魄，故而人人都拿得一柄劍，施施然挽一個劍花，往那兒一站，端的是青雲蔽月，流雪回風。

　　相盈讚賞的當然不是他們。

　　她覺著這一水兒黑衣束發的公子哥兒裡，數松原行動最乾淨利落，沒那些虛頭巴腦的花架子，更可貴的是，劍在他手中就是劍，弓在他手中就是弓，不是一枝花，一柄茶壺。

　　不愧是松老頭的兒子。

　　至於她那位未婚夫婿，她掃了一眼半眼，沒放在心上。

　　反正不是什麽能打的角色。

　　相盈自從練了武功之後，就有點重武輕文，再加上霧尋這人和她有點不對付——愛擺譜的無極太后覺得，霧尋對她太沒大沒小——又看他生了一張文弱臉，便自然而然地認定，這小子要出醜。

　　不由得幸災樂禍。

　　其時恰好明家小姐明珠見她一人獨坐，便來與她做個伴，看見她嘴角笑意，再一瞧，霧尋公子正英姿颯爽地試弓呢，心中便了然，笑道:“今日定然又是霧尋公子奪魁。”

　　相盈一挑眉，回頭看她，行雲流水地邀她入座，隻把這話當句玩笑，並不放在心上。二人閑談了一會兒，明珠無意中提到青寧身子不適，這會兒已經提前告退，家去了。

　　相盈想起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水澤，便問了一句，“是誰陪著?”

　　“她二哥一齊去了。”

　　其實青寧的確還有機會。

　　相盈心知肚明，她與霧尋這親，十成十的結不成，若這位青寧姑娘多熬一會兒，大概還能美夢成真。上一世霧尋娶的是誰，她已經記不真切，但應當是青家女，婚事辦得很隆重，行了六禮，拜了宗室。

　　估摸著算個還過得去的兩情相悅。

　　故而她方才於林中的戲弄，其實也算得上半個成全，暗示小丫頭你還有戲，別輕言放棄。

　　誰知半途中被霧尋攪黃了。

　　以世家女子的傲氣，當眾看見那般情狀，必不會再作癡纏，至多兩月，便能天高海闊，鳥飛魚躍。

　　相盈覺得，自己可能壞了人家原本的姻緣。

　　她望著霧尋，覺得有點愁人，這傻子，為了跟自己賭氣，生生把上輩子的老婆給趕跑了。

　　回頭要是打一輩子光棍，那也活該。

　　其時松原立於獵場之上，拿了張長弓，一彈弦，又想起當日月下原野練箭的流俗姑娘，心中跳了兩跳，情不自禁地向高台處望去。

　　她應當也在看罷?

　　松原悶悶地轉了半個念頭，

隨即卡在“我能不能有點出息”這句自諷上，成了個囫圇棗兒，哽在喉間。　　今日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他全看見了。人家情投意合，又天造地設，實在沒他什麽事。不能小姑娘送了他一匹馬，救了他半條命，就把這當個天大的緣分。

　　有時終須有，無時莫強求。

　　他恍恍惚惚地試了箭，差點沒射中靶子，一咽嗓子，沒回頭都知道他那走哪兒都帶著把大刀的暴脾氣爹現在肯定正看著他罵娘。

　　松原公子為了自家祖母的聲名，隻得收斂心神，再一張弓，便正中靶心，引來一句叫好聲。

　　他一回頭，正看見霧尋芝蘭玉樹地立在那兒，哪怕手上拿著弓箭，也風雅的好似在彈琴。

　　更讓人沒話說的是，這小子偏偏還百發百中。

　　松原公子終於不情不願地承認，娘的，這丫的比他強。

　　霧尋早看出松原的心思，但他無意說破，反正他最擅長的，就是裝沒事人，這會兒見人情緒低落，還能真心實意地和他說兩句閑話。

　　有時他自己也詫異，自己到底在意什麽?

　　世間萬物，在萬萬年的日光灼曬下，漸漸老舊，泛黃，顯出蹣跚的老態，令人索然。

　　他覺得一切都很可笑。

　　這場羽獵，這場比賽，他的如同兒戲的婚約，甚至他的父母家人，在他眼中，都談不上多重要。

　　有些事情， 是因為世家教育他應當這樣做，而非他樂意這樣做。

　　包括他主動提出的婚約，是因為他看出相盈是個危險角色，他在履行他身為世家公子的義務，以家國為己任。

　　可事實上，他對此並不熱衷，也不覺得這種忠誠能帶來什麽確切的益處，他甚至認為，沒必要存在世家，也沒必要存在皇帝。

　　可他一向做得很好，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讀書，射箭，喝酒，品茗，他居然如此的出類拔萃，成了晉安的招牌和門面，成了“重點培養對象”，成了“未來的國之棟梁”。

　　所以才說這很可笑啊。

　　他搭起箭，淡淡地想，他什麽都不在意，卻輕而易舉地讓所有人對他托以重任。

　　長箭破空，帶起一陣兒勁風。

　　跟前的侍衛喊，穿透靶心。

　　人人都讚許地向他笑，他也笑，笑得溫文儒雅，世上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他更像世家公子的世家公子。

　　然而他忽然一愣，想起前幾日他親自上門相邀，相盈姑娘卻一副不耐煩的面孔，皺眉說:“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逢場作戲，你何必下帖子下得這樣勤勉。”

　　他似乎答了句，“既然做戲，就要像個樣子，不可輕忽。”

　　相盈看了他一會兒，說:“真是個戲癡。”

　　一語中的。

　　幾輪下來，霧尋得分最高，除了有一箭稍偏，其余皆在靶心正中，且多次射穿草靶。

　　就在此時，相盈已從她的看台上走出去，直直跪在了奉昀帝的面前，一字一句道:

　　“相盈亦請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