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赫連目等人遠離。

　　相盈沒出去送，安安分分地坐在馬車裡，任憑赫連公子把秋水望穿，亦巋然不動。

　　他走之前還想留下侍從，隻是相齊與相和執意不肯。他咬咬牙，一瞥那群被他教訓到半夜的不長進的東西，分外氣惱。

　　要不是這些廢物鬧事，事情又怎會落到這等地步！

　　然而他既然打著為相家安危著想的旗號，總不能不遵循人家的意思，隻得作罷。

　　攪黃了他好事的相盈覺得心情頗愉快，閑悠悠的在馬車裡目送著他的背影，一面飲著元雅新泡來的碧螺春，身旁幾個小丫頭低眉順眼的，捧果的捧果，打扇的打扇，念詩的念詩。

　　她細聽的時候，正是“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之句，便道:“歇了罷，我懶怠聽。”

　　侍女忙止住。

　　相盈還留著做太后時的習慣，安靜的時候便撐著頭閉目養神。

　　幾個丫頭見了面面相覷，哪有小姑娘家家早晨起來就倚著軟枕半臥的?

　　活像……活像老太太的模樣。

　　相盈半晌也回過味兒來，自己已經不是那個行至暮年，行動要人攙扶看顧的皇太后了。十四歲，正是花朵兒般的年紀，如宮中的太熙公主，如赫連成的那位新晉寵妃，膚如凝脂，腰同柳素，渾身上下透著朝氣。

　　她緩緩睜開眼睛，既然重走一遭，就該享受年輕的樂趣，還如死前那般暮氣沉沉的作甚！

　　冷宮裡留下的舊疾沒了，雨時前後亦無懼寒邪，哪怕是蹦蹦跳跳一口氣栽七八個跟頭，也不必擔心老骨頭受不住。

　　這可是當年想也想不來的事。

　　她輕咳一聲，坐正了身子，捏了捏耳垂，心念一轉，忽道:“咱們今兒個，立立規矩。”

　　眾人聽了，有些不解，什麽?

　　這其實是她早就想做的事，隻是之前候著赫連目，這等細枝末節可以暫緩，便一直沒提，今日正好得閑，應當好好敲打敲打這群一點兒也不得用的侍婢們了。

　　相盈當初在大夏宮中，宮女都是重重挑選，又經過檀嬰的特訓才送到她跟前來的，自然個個都是鳳毛麟角，精熟於察言觀色，處理起事務來也乾淨利落。

　　十分的省心。

　　既有珠玉在前，再來看相家的這夥子醃巴菜，自然就有幾分嫌棄。

　　這幾日相盈冷眼瞧來，她近旁的這些個婢女一味的養尊處優，尤其是幾個一等丫頭，幾乎成了半個主子，尋常裡懶懶散散，說起話來倒俏皮，雖然現在摸著她的脾性，似乎略有收斂，總還不免流露出舊日的習氣。

　　一有事情，就互相推諉;遇到輕松舒服的夥計一窩蜂地搶著上;稍有困難，跟吃了黃連似的，皺著眉頭，在背後唧唧咕咕。

　　這還了得?

　　見微而知著，一旦這樣放縱慣了，人又是這麽個天性――好逸惡勞。屆時指望這群人忠心耿耿，眾志成城?

　　做夢。

　　相盈一面玩著手中的金玉鐲子，一面彎著眼睛笑了笑，是從前的親善模樣，可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全不是那麽回事，“怎麽，不樂意?不樂意就不必留了。我不知母親怎樣，反正我是不要沒規矩的丫頭。”她頓了頓，輕飄飄地撂下一句，“剛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幾個女侍聽了，忙都道:“樂意，怎麽不樂意！”

　　見眾人答應下，她才開言，緩緩細說早已在心內制定好的各類條條框框，讓元雅拿著筆一條條記下，一面就暗暗察看眾人神色。

但見八個婢子中，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有面露不服的，有皺眉的，有微笑不語的，也有裝模作樣的，心中便了然了七八分。　　相盈那可是在深宮的蛇蠍鬼怪叢裡滾過的人，老辣到眼睛一掃，人家心底裡想什麽，她大概能有個數。何況這些丫頭年紀尚小，即便個別有些小心思，擱在相盈跟前，那也委實不夠看。

　　她輕啜了口清茶，臉上一點兒沒透露消息，隻道:“我們這會兒是南下，有些事情可以將就，但不能簡慢。從前我年紀幼小，不懂事，管誰叫姐姐，稱妹妹，那是瞎胡鬧。”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胡鬧，你們也跟著?我嫡親的姐姐，現在好好的坐在皇宮裡。怎麽，諸位和當朝皇后，共一個妹妹?”

　　這話說得毒。

　　誰敢應聲?應聲即是大不韙的罪，往大了說，能送了這條小命。

　　鳴春此時牙齒微微打顫，她心知肚明，盈小姐這會兒，說的就是她。

　　她仗著老子娘的功勞，好不容易留在三小姐跟前，原說這是再好不過的活計――又是嫡女，人又和善好說話，誰知這下倒成了份苦差。

　　方才那一連串規矩準繩聽下來，她一個頭變了兩個大，若真正施行起來，還不得要了人半條命去！

　　鳴春是家生子，在家中又自小受疼愛，養成一種驕縱性子，但尋常並不表露。好在她嘴巴甜會哄人，兩三年的工夫，把相盈小姐的心籠絡得牢牢的，可謂春風得意，便漸漸顯出憊懶習氣，欺上辱下的事做了不少。

　　她心知隻要自己一日傍著三小姐這條大腿，一日就平安無事，誰也不敢和她作對，因此愈發賣力討好，三小姐不知就裡，還當她是個真心待她好的知意人，便也待她與別個不同。

　　房內諸人雖則側目，但要在這房裡待著，竟還得看她的臉色，雖然心中不服，但識時務者為俊傑，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她一手遮天。

　　那一日三小姐病了剛醒， 鳴春見賣好的時機又來了，忙湊上去又是哄，又是落淚，心疼得跟什麽似的，誰知小姐竟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不死心，下午仍侍奉左右，見三小姐捧著舊書一個勁兒地看，便附在她耳道:“好妹妹，你身子才好，快別勞這些神，倒是該好好將養著。”

　　相盈一錯眼看向她，“你喚我什麽?”

　　鳴春愣了愣，諂笑道:“姑娘忘了，是您非說――”她一句話猶未說完，相盈便冷道:“我不想再聽見第二次。”

　　當時鳴春心驚肉跳，好幾個晚上沒睡好，姑娘這是什麽意思?從前親親熱熱的，旁邊沒人的時候，還親自為她倒茶捧果，姐姐姐姐的叫。怎麽一病起來，就翻臉無情了?

　　莫不是有人在跟前說了壞話?

　　她連著好幾日，暗暗留心，發覺三小姐似乎轉而寵信起那個又蠢又笨的元雅來，不由得大為疑怪――從前在私底下，三小姐親口說過，元雅像個木頭人，成日裡除了噓寒問暖，再沒有第三句話，乏味的緊。

　　鳴春曉得，盈小姐自己嬌憨敏惠，故而喜歡有趣又聰明的人――可這會兒，變口味了?

　　她心底裡覺得不對勁，這不像三小姐，甚至，說得篤定直白些，這絕不是三小姐。

　　一個人，憑她怎麽變，總不可能與舊日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除非……這是個假的！

　　鳴春低著頭，眼中眸光暗閃，她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好好的，大家相安無事;可要是給她找麻煩、找不痛快……那她倒要看看，這位作威作福的“相盈”小姐，究竟是真金還是黃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