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最初聽見帳中爭鬧時並未輕舉妄動。
他知道這些鮮卑人並不把他放在眼裡,若冒冒然走進去,於事無補不說,還易殃及池魚。
故而第一反應不是去解圍,而是乘了馬去找赫連目。
最後在個小樹林撞見了他的“好事”。
那姑娘含羞帶怯,並不露面,但崇昭看衣飾,知道這是相家的哪位小姐。
崇昭眉毛一挑,沒想到這位爺不止與相家三小姐調情,這邊還做著第二手準備。
這種風月計謀用得好也成妙策,崇昭雖然認為這種手段鄙陋,但良策不分高下,便也不加勸阻,隻把部下鬧事的消息略略一提。
赫連目可不給氣歪了鼻子!
他在這裡費心費力,討好一個小妾生的女兒,為的是什麽?
那一群蠢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把他的大計全攪和黃了。
但有“獵物”在此,他們不好多言,赫連目便命他先去定場子,自己隨後就到。
崇昭隻得不情不願地從了命,急急忙忙趕回去,誰知這場鬧劇卻自己平息了。
他聽見相盈說軟話,心中驚異――這小姑娘說話很有章法,句句搔到人的癢處,似乎很懂得拿捏人心。
隻怕不簡單罷。
他想起方才的那一囊酒,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也不過一個愛開玩笑的小女孩罷了,總不過十四五的年紀,懂什麽人心?約摸是世家教養,行的是“進退得宜”四字,故而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場面既然如此和諧,連拉架都省了,崇昭自是樂見其成,給那一群醉酒的壯漢塞了幾句雲淡風輕的奉承話,又向相和與相盈佯稱“我家公子有要事請二位相談”,如此這般,直接把兩人帶出鬧事圈。
帳子裡的那群兵將聽見說赫連目要見這兩人,酒忽然醒了大半,嘀咕著公子為何這般躲藏行事。
倒也沒跟過去,由著他們走了。
崇昭見二人已經安全,便作揖,道:“從屬粗鄙,多有衝撞,望請海涵。”
這種做派自然多得相和的青睞,故相家大公子回禮道:“無妨,家妹也有錯處。隻是有些說法我們不得不討――那人口出穢語,辱我三妹聲名,總不能就此作罷。”
崇昭聽了事情始末,一臉不可名狀的激憤,仿佛與相和同仇敵愾,先是連連致歉消了相和的暗火,更舉手擔保他們公子一定不失偏頗,會給相家一個交代。
相和對這個態度十分滿意,便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事便這麽算了,但事關相盈,便頗溫和問詢她的意思,“阿盈,你看――”
“犬吠而已,難道我還放在心上?”
然而相盈在一旁看崇昭演了場好戲,覺得好笑,忽而故意轉口說:“可是事關我們相家的家聲,自然不能草草了事。”
崇昭嘴角一抽。
聽上半句還覺這姑娘豁達大度,末了才知是虛的,還是揪著不肯放,於是他又繼續長篇大論了一通,妄圖籠絡住小姑娘的心,誰知這姑娘看著柔弱易欺,卻堅定地不得了,無論他怎麽舌燦蓮花,都一副“你說的很對,但是不行”的模樣。
最後他放棄了。
――小姑娘油鹽不進,他能有什麽辦法?
可她卻忽然開竅了似的一拍腦袋,說:“不過靜下心來想一想,這事其實也不是不可原宥。”
崇昭差點沒吐血三升,您這是玩我呢吧!
相盈的確是在玩他。
但戲弄之余其實存了個心眼,
赫連目到現在都沒有現身,聽崇昭之言,他似已知曉此事。 為何不來?
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除非――相盈神色一凜,除非他還有其他要緊事。
赫連目到底在幹什麽?
幹什麽?這倒是個好問題。
赫連目打發了崇昭,卻並不急著離開。他相信崇昭的能力,何況冒犯的事情已經發生,他若急急惶惶地趕回去,反而容易惹得一身腥膻,倒不如待事情平息,再去收尾,還留個舉重若輕的得體印象。
何況,他這邊做戲都做到這份上了,當然得做全套,可不能因噎廢食。
妙齡少女見崇昭疾來複去,笑問:“公子有急事?”
他便答:“姑娘在此,還能有什麽急事。”
他繼續與她閑步,漫談,心中暗自焦灼,有意把路往回帶;那姑娘呢,卻又有另一個心眼,有意把路往遠了帶,二人貌和而神離。
這姑娘正是相蘿。
她有個臨溪遠望的習慣。午後眾人都睡下了,她心頭髮悶,輾轉反側,便沒叫醒丫頭,自個兒出來閑步,到得溪邊,見清溪湍流淺快,濺珠落玉,菱荇與葭葦相映成趣,甚是可愛,便俯身濯手,掬了捧水映出高遠空闊的雲天,看著它一點一滴地流盡,潤濕腳下燕草。
正要起身,卻聽身後有人道:“姑娘好情致!”
她一錯眼,原來是那個頗俊朗的救命恩人。
他與她言笑晏晏,問她南下路途的種種,風度與言談都是百裡挑一的。
不像個外族人。
這是她的第一想法。
相蘿並不喜歡他。
一個外族男子,再厲害,出身也不夠高貴,配不上她的門第。然而她早晨窺見三姐與他相處的情形,覺察出相盈大約對他有意。
她要強。
心思也重。
算是個相家的異類。
她對相盈的敵意,來自她的所欲所求通通被她佔有,來自她的天真爛漫,來自她得到的萬千嬌寵。
相盈想要什麽,從來不費吹灰之力。
憑什麽?
這就是所謂的“命”?
她心中冷哼,相嵐服從了命運,但她不會。
相蘿望著眼前的男子,露出一個嬌媚的巧笑,言談間盡力表現智慧與得體,她使出渾身解數,想教他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證明自己比相盈強。
赫連目察覺到她的這種刻意,有點兒不屑,又覺得有趣。可是,他想,到底不如那位三小姐動人。
若不是當真遇見,他不會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合他心意的可人兒。
兩相對比,便覺眼前這位裝樣空談的小姐索然無味。
一個是水煮蘿卜菜,一個是香辣迷蹤蟹,誰贏?
於赫連目,自然是後者。
不過他求的是最大利益,必須得上一重保險,日後行事才更方便,而且這個相蘿遠比相盈更好掌控。
一條饑腸轆轆的狗,給幾塊肉骨頭,便會乖乖聽話。
兩人各懷心思,面上都帶著溫和的笑,卻難免在夜色下顯出點冰冷的森然,而有來有往的談話,也都帶有敷衍性質的客套。
談笑而風生,唯缺真摯與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