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
奉昀帝看著眼前伏地請命的嬌女,笑意盎然地吐出這個字。
一時眾人神色各異。
女子射箭?這,只怕不成體統罷。何況還是在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若相家三娘不能射,屆時讓人看笑話;便是能射,女兒家落個愛玩武器的名聲,也著實不是什麽好事。
皇上少年心性,圖新鮮,沒想那麽多;大公怎麽也跟著瞎胡鬧,把自家姑娘往獵場上推?
還是皇后最得體知禮,柔聲勸道:“這到底不像樣。”
奉昀帝卻輕拍她的手背,笑道:“姑且看看罷。朕乃天子,一言九鼎,總不能食言而肥。”
相瑜有些氣結,她這位夫君,別的不行,打哈哈的功夫卻是一等一的好。
她望著相盈悠然而去的背影,心頭忽然一咯噔,阿盈會不會就此遠去,永不回頭了呢?
這念頭很可笑,卻緊緊攫住她的神思,令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聲,“阿盈。”
身旁的貴嬪回頭一瞥,隨即皺眉,皇后娘娘何以如此驚慌失措,面色蒼白?
被喚了名字的貴女腳步一頓,亦回身相望。
她臉上神情融在散落的日光下,一半明亮得過分,幾乎令人看不清眉眼,一半又暗藏於逆光的陰影中,顯出濃麗的面龐。
相盈此時心情不錯,也許是計策將成的緣故,也許是姐姐的維護使人想起往昔歲月,她竟然並無不耐,反而笑意吟吟地問:“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相瑜有些茫然無措,心裡閃過一個奇怪而模糊不清的念頭,還好,還好,她回頭了。
她忽然安下心來,點頭道:“也沒什麽,小心點,別傷著。”
相盈行了禮,道:“遵命。”
奉昀帝在一旁看了直想笑,他悄聲對相齊說:“不過去射個箭罷了,卻鬧得像訣別,皇后待朕,就沒有這樣上心。”
相瑜聞言便道:“皇上何出此言!”
奉昀帝半真半假地吃味,“怎的朕日日上朝,也不見你半途上叫住,說一句貼心話?可見皇后心中,朕不如阿盈。”
相瑜早慣了他的信口開河,隻道:“妾與阿妹難得相見,她又被你們派去做那樣的行當,妾為長姐,自然有此一言。”她微微一笑,施施然道,“至於陛下早朝,妾實在不敢多言,只因古訓有雲,后宮不得乾政。”
她看似一本正經,末了卻難以自抑地勾出一點笑意,“妾怎敢犯此大不韙之罪?”
奉昀帝連連搖頭,笑道:“太傅,你教出的好女兒。”
大公正欲忍笑開言,又聽相瑜道:“難道妾身說錯了?”
她暗中橫飛眼波,瞥了奉昀帝一眼,眼角那顆淚痣愈發生動,奉昀帝被她看得沒脾氣,隻得認輸,“任是誰錯,皇后也不會錯。”
——
領路的阿監將相盈帶上獵場,傳達詔令,一時世家公子皆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讓相家三小姐和他們比射箭?
皇上今兒做夢還沒醒呢吧。
唯有霧尋與松原曾經見識過這姑娘的武藝,知其不可小覷。
松原又是當面看著她練箭殺人的,此時見佳人在側,又把先前下的決心拋到九霄雲外,更忘了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低聲道:“你使什麽弓,我給你拿。”
霧尋卻已擋在二人當中,神色關切道:“阿盈當真要射箭?”又對松原笑,“她總是和別人不同。”
松原的神色便一黯,捏了捏手心,輕聲說:“與眾不同是好事。
” 相盈已經繞開他們,自顧自地挑了把趁手的羽弓,放在手上顛了顛,行家見了便是一驚,盤弓的重量可不小,她卻如此舉重若輕!
不免稍減輕視之心,只看她如何動作。
卻說相盈此前夜夜修行雲錦之術,如今已大有成效,雖然還不到單手舉鼎的地步,但等閑重物到了她手裡,已然如同一隻毫筆,或提或放,全憑心意。
何況抵達臨安之後,因為少了舟車勞頓的辛苦,她每夜練箭的數目已達兩百,故而進步神速。
她自知此事毫無難度,還有心情與人調笑,“與眾不同不敢當,詭狀殊形罷了。”
霧尋一挑眉,她是與松原搭話?
他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眼,隨即故作鎮定地握住她的皓腕,先笑道:“不錯,還有些自知之明。”
松原性子爽朗,自然沒意識到這些彎彎繞,隻覺他兩人間不容隙,自己卻是個多余人,便知趣地成了個啞巴,站在一旁當悶棍。
相盈抽出手來,閑閑地試了試弓,旁邊人遞上一支羽箭,她順手接了,卻低聲問他:“你和松原有過節?”
霧尋一愣。
隨即否認,“怎會,我們相識多年。”
相盈不置可否,隻道:“你對他有點敵意。”
霧尋覺得這姑娘眼睛太尖,這可不是好事,這種敏銳的感知力,令他覺得無處遁行。
或許她正是借這個提醒他,他玩弄的把戲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到底想做什麽,他卻一無所知。
霧尋有點煩躁,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忽然亂了分寸,一下一下,有如重拳,砸在胸口。
到底是沒接話。
相盈也不在意,搭好弓,拉弦,置於頰邊,通身凝然如一座玉塑。
霧尋因心跳加速而賁張的血脈中流淌著無數他自己也說不清的,鐫入骨髓的意念,在這一刻,有些忽然消匿不見,有些卻纖毫畢現。
他恍惚間聽見身後的人道:“喲,行家,架勢沒得說。”
“力氣不小呐,我還當她拉動一半都費勁。”
“所以才說你們癡傻,要是沒兩下子,能上這兒來出醜?大公也不能讓啊!”
“噓,看她準頭怎麽樣。”
霧尋也一瞬不瞬地瞧著她,看她著一件素雅過分的薄裙,裙踞被風吹得微微揚起,從這頭兒望去,她的指端抵著箭柄,秀致小巧的鼻峰很有點巧奪天工的意味,長而密的羽睫一顫也不顫。
她仿若信手一發,箭便離弦,飛速。
啪得一下,正中當心。
眾人鴉雀無聲。
霧尋隻覺天地忽而萬籟俱寂,而她單手持弓的動作陡然變慢,岑岑然如一幅寫意圖——紅梅綻雪,而江山茫茫,人跡渺然。
好一會兒他才回神,覺得自己有點好笑。
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想:也不過是個心機深沉的姑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