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過一輩子,也死過一次的相盈什麽也不怕,她隻是恨,恨自己走錯了路,恨自己癡癡傻傻,錯把毒蛇當情郎,錯把砒霜當蜜糖。
曾是那樣嬌豔的小姑娘,比牡丹花還濃麗,比百靈鳥還歡暢的女孩兒,生生被逼成了薄情寡義的皇太后,唯一的遺憾是赫連目沒死在她手裡,卻死在戰場。
她熬過了風刀霜劍,走過了荊棘道,把心煉成鋼鐵,把血肉之軀凍成寒冰,赫連家的兒孫受她的掌控,天下被她玩弄於鼓掌。
她成了至尊的無極太后。
可是有什麽意思?
她的家人死了,愛人死了,孩子死了,朋友死了,甚至她的仇敵,也死了。
她孤孤單單,寂寂寥寥,死的時候,聽見赫連家那小兔崽子的笑聲,聽見有人說,佞後亡矣。
多有趣。
即使她成了有實無名的女帝,即使她把權利全捏在手中,即使她能夠掌握許多人的生死,可灰飛煙滅的時候,還是與旁人無異,死者多辱。
原來,她這麽招人恨呐。
那些人都恨著她嗎?
就如她恨著赫連目一樣?
天知道她為什麽一睜眼又回到了十四歲的年紀,醒來時她躺在相家逃亡的馬車裡,空,曠,且大,淡淡的沉水香嫋嫋然,守在她身旁的一乾侍女都喜極而泣,三小姐好了,三小姐好了。
如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
吵醒了坐在一旁因為勞累過度而悄然入眠的大夫人。
大夫人最寵她的小阿盈,眼中噙淚,一把抱住臉色蒼白的女兒,反覆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日相盈淡淡地看著自己纖弱嬌小的手掌,有些倦地想:真累。
她已經活夠了。
為什麽還要重來一次?
之前那一輩子,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殺伐決斷,手握乾坤。還能有比這更好的人生麽?
相家大夫人拭乾眼淚,終於放開了懷中的阿嬌,生怕她身子弱,又受了寒氣,忙給她捂得嚴嚴實實的,誰知大病初愈的女兒第一句話卻是――
“出去。”
大夫人一愣。
“阿盈?”
“我要靜。”
言簡意賅。
是久居上位者習慣成自然的說話方式。
說實在的,相盈心中早就不存在什麽親情與柔情了,即使重生,也不可能與母親又親又抱――她又不是小孩!
母親死得太早。
她一入宮,這位大夫人就病逝了,而她一生中最漫長的歲月,屬於冷寂的深宮,鮮血與白骨。
她早就忘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了。
也不願想起那副蠢樣。
她本就通透,並不鑽牛角尖,重生了也就重生了,何況她這是回到了少年時,她半倚著軟枕,心中已經漸漸敞亮,這意味著許多事情有了轉圜的機會。
那些她從前想不到的,保護不了的,現在都觸手可及。
不過――她暗思,自己現下心性與喜好皆已大改,行動間難免惹人猜疑;若要她掩藏偽裝成幼稚女童,她又實在不屑為之。
得想個法子。
她患的就隻是傷寒,不是多嚴重的病,也就隻有相家人會覺得這病症了不得,相盈用了清粥,一口飲下侍女端來的藥。
把侍女看得一愣一愣。
乖乖,從前讓三小姐吃片苦瓜都難,這樣苦的藥,卻一聲不吭地喝完了。
侍女回神,忙遞過一塊蜜餞。
相盈看都不看,
“不必。” 咄咄怪事!
就是從這會兒開始,大家都發現,她們三小姐有哪裡不一樣了。
要不是這日日夜夜,都有專人服侍,一刻不離,她們真要以為相盈小姐給人調包了呢。
到了下午,她便生龍活虎地跑去夫人那裡,把她的寶貝紅木匣要了來。
從此後,要麽就是冷著臉看天,要麽就是拿出匣中的那本古書翻看,說話時都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她們姑娘不會是……燒壞了腦子罷?!
才這樣想著,就出了一樁奇事。
當夜,三小姐相盈與家主徹夜長談,兩人對坐的黑影映在帳子上,一個寬厚,一個纖弱,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
第二日,家主吩咐,把三小姐的車馬提到前頭去。
這個前頭有多前呢?
緊跟著家主的騎乘!
這是何等的愛重?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三小姐究竟和老爺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相盈渾不在意地撩起車簾,望向無邊無際的草原,四處是嶙峋而不知名的怪石,偶爾也生著一二株低矮的灌木。
她對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是你女兒。”
第二句話是,“相盈已死。”
第三句是,“我懂《天機》。”
相家家主就這樣被砸懵了,盯著她,半晌沒說出一個字。
這個開場效果足夠好,她不緊不慢地一條一條陳述完畢,從相家的百年運道說到天下變局,終於把這位家主說得回過神來,細細打量一陣兒眼前的容色嬌豔的女兒,果然看不出一絲舊日的溫馴痕跡,心下不由得一痛。
“阿盈為何亡故?”
聽了這一句問,相盈便知道,即使她把《天機》秘術傾囊相授,她父親也無法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
婦人之仁。
她沒死,但那個單純愚蠢的相家三小姐早死了,與其浪費心思,裝模作樣,不如找個真正有話語權的人,把路拓寬。
作為一代奸後,她早就不屑於偽裝成無害小白兔這種幼稚原始的把戲了。
所以乾脆說自己已死。
她不怕忌諱。
“那場病奪了她的命。”
“你為何成了她的模樣?”
“我本天女,受她所托,來救相家。”這是假的。
“怎麽,相家有難麽?”
“新帝登基,四大世家俱亡。”這是真的。
隻要能達到目的,虛虛實實又何妨?她言辭堅定,見解又犀利,相老爺很快由震驚轉為半信半疑,她隨口推演出幾件大事,請他屆時驗證,一通話下來,他看她的眼神已經變了。
不再是慈父看女兒的目光,而是家主看謀士,位高者看神棍。
她渾不在意。
保住南廷,弄死赫連目,是她今生唯一的執念。
赫連目死了,西羌平了,一切塵埃落定,她也就無所謂生,故而牽絆越少越好。
親人,朋友,愛人。
這些東西,她前生沒有,今生也不需要。
她早已慣了孑然一身,隻影獨走。
最後父親怔忪地問她:“阿盈回不來了麽?”
她冷道:“回不來了。”
“她有沒有……說什麽?”
相盈正要隨意敷衍過去,卻見相老爺面上苦痛之色,便思量一會兒,道:“她說,她這十四年,很好,很長,是她最美的年華。”
“如果讓她來選,她願意在這個年紀死去,懷著愛與希望,在春天的原野上,魂歸四方。
“想想應當算得上是一件頗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