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點燃了暮春的原野。
遙遙望去,煙霞如夢似幻,氤氳著青紫的天光雲影,嘩啦一下鋪陳開來,開闊得如同長寬萬丈的畫布,上有疏星,淡月,夕照。
相盈就立在蒼穹之下。
北地相家的四百余口人,一齊駐扎在茫茫的逐鹿原。
她們要逃向南方。
卻偏說成是遊覽南國風光。
末路窮途的世家,也就只剩下這點可笑的自尊了。
相盈漠然地看著那霞光從濃鬱到沉悶,繼而黯淡,黢黑的夜色不動聲色地壓過來,星彩的微光陡然一亮,她的眼睛也隨之一動。
第三日。她想。
離開北庭的第三日,也是她重生的第三日。
她轉身走回帳中,一路上侍從們皆行禮致意,不敢簡慢。她神氣中隱隱透出的盛氣凌人,恰到好處地藏匿於猶帶童稚的精致面龐中。
一入帳子,幾個女侍忙上前請安,小丫頭元雅一面給她解披風,一面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夫人方才特意囑咐,讓給您送雪蛤石榴膏。”她使勁含笑道,“喏,就擱在案上,您看――”
“你吃,我沒胃口。”相盈淡淡地扔下這麽一句,拿出紫金紅木匣中的書,隨意翻看兩眼。
元雅連忙擎燈過去,眉間微蹙,半晌道:“我們哪兒敢吃這樣尊貴的東西?小姐,無論如何,您還是用一些,這到底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相盈輕輕擱下書,臉上沒什麽表情,卻叫人看了心中沒來由的一凜,小丫頭執燈的手不住地抖起來――怪事,三小姐的眼中像是藏著刀子似的!
“你若不吃,那就倒了。”
這一句話說得再輕巧不過,元雅聽了暗吸一口涼氣,雪蛤是什麽?尋常就是在北庭,也隻有最得寵的幾位能吃著的貴物兒,更不要說此時還在南下途中,從前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世家習慣,全都歸於“將就”二字。
饒是最挑嘴的相婭小姐也有什麽吃什麽,不敢在這個關頭惹麻煩。
要不是夫人憐惜小姐大病初愈就舟車勞頓,這樣的東西,再怎麽樣,也輪不上小姐享用。
畢竟上頭還有老太太和一圈兒太太呢。
夫人一片慈母心,這要是真拿去倒了,豈不就辜負了麽?萬一被發現了,難免教夫人傷心。
唉唉,三小姐近來究竟怎麽了?
原來不是最聽話和順的一個人?相家的十二位小姐裡,數她最愛嬌,成日裡“咯咯咯”的笑個不停,連老夫人都數落她“跟隻聒噪的黃鶯兒似的”,可心裡實打實的是疼愛。
怎麽現下倒冷面冷心,口角邊一絲笑影也無,倒像朵寒梅花。
結著冰棱的那種。
元雅滿心疑惑,正要張嘴再勸兩句,隻聽見涼颼颼的一句,“再吵就出去,今晚不必進帳裡來了。”
小姑娘被嚇得硬生生關上了口閘,心裡砰砰直跳,眼眶發紅。三小姐從前哪裡會說出這樣的重話,都是和和氣氣,良良善善的。
自從那一場大病之後,就變得性情古怪,對誰都愛答不理,鬱鬱沉沉的一言不發,要是問,便聲色俱厲地罵人多嘴。
她們那個良善和婉的姑娘……去哪兒了?
元雅一抹眼睛,既不敢再驚動這位脾氣變了的小姐,又不敢依言將雪蛤端走,一言不發地蹲到角落裡自個兒胡思亂想去了。
相盈看都沒看她一眼,只顧著翻看手中的書冊,藍皮白底,赫然是《天機》。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
約摸就是這幾日了。 身旁的小燭忽然劈裡啪啦地亂跳一氣,炸起好幾個燈花,清澈的蠟油滴落,漸漸凝成乳白的膏體。
雪蛤的淡淡的甜腥味還縈於鼻尖久久不散。
真惡心。
她皺著眉頭揉揉額角,把書重新鎖於匣中,卻聽見外頭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笑,正是世家貴女的那種雅致而得宜的巧笑,既恰好表現出愉悅,又不過當,如林間春鶯啼囀。
半晌,一個眉目如畫的姑娘半打起帳簾,面上神采飛揚,嬌聲道:“三姐姐也來,我們正要去坡上看星星。”
“不去。”
“又是這樣!”六小姐相晴一條錦鯉似的鑽入帳中,來拉她的手臂,“一個人豈不憋悶?這幾日你老不同我們玩,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姐妹疏遠了呢。”
相盈微微一笑,冷道:“疏遠又如何?”已經一反手甩開相晴的牽扯,眉目映在燈火之下,堆滿霜雪。
相晴大吃一驚:三姐的力氣何時變得這樣大?
她揉著有些發紅的手,待要說話,忽而想起昨日母親的言語,“真不知阿盈究竟是怎麽了。”她隻以為母親擔憂三姐的弱病,今日看來,盈姐的確和之前大不一樣了。
全然成了兩樣人。
那帳口的幾個小腦袋也睜著黑珍珠似的眼瞳愣愣地瞧著,都不明白最愛笑愛鬧三姐姐,怎麽就成了“不可褻玩”的觀音菩薩。
相盈懶得和她們周旋,然而想起自己此時的身份,也隻好盡力裝出客客氣氣的模樣,說:“我頭疼,不願動。”
這於她,已是天大的讓步。
自欺欺人也好, 天真純善也好,相家姑娘們立即全盤接受了這個說法,她們三姐姐隻是因為身子不舒服,才行止古怪,性情大變。
她們生病時,不也沒力氣言笑晏晏麽?
相晴便體貼道:“若難受,怎麽不早說呢?要不要我去請孟醫師?”一垂眼卻對上相盈不耐煩的眼,心中一滯,忙改口道,“你早些休息,我們不吵你。”
相盈終於心下一松,連帶著語氣也和順了些:“好。”見慣了陰謀算計的她,一時感受到來自家人的善意,真是十分的不自在。
其實她對相晴、相婭的印象已經很模糊,她們遠嫁,她入宮。
此後再無相見之日。
原來她們是這樣的,小白兔似的,一身和軟的毛皮,眼睛裡滿是良善,語氣溫溫和和,笑起來如春曉之花。
好像相家人大多如此。
家風如此,故而養出一群只會“咩咩”叫的綿羊。
然而世道人心四字,可畏。
羊,要麽死,要麽化狼。
那麽她是怎麽變成一匹惡狼的?
她有點倦的想:老天爺讓她這樣的人複生,真是沒有道理。
惡有惡報,到底是句空話。
她順手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忽然看見桌上那一碗補品。當年在宮中,赫連目擺出一副獨寵的姿態時,因她喜歡,也是天天給她送雪蛤。
一想起赫連目,她便不由自主地握緊匕首的短柄,咬牙切齒,一切皆由他而起。
殺了他。
無論如何,這一世,她要親手送他上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