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侯景只剩了不到一千親兵,又沒有援軍,慕容紹宗再無顧忌,如同鎖定了獵物的獵犬,在他們身後加緊追趕。
楚朝露吃了藥,正昏昏沉沉地睡著,忽然吳大為等幾個相熟的士兵跑入屋內,來不及多說,只是一把架起楚朝露:“將軍敗了,讓我們護送謝姑娘先離開。”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之前也反覆分析過敵我局面,因此並不那麽吃驚,只是掙扎道:“將軍在哪兒?慕容邵宗在哪兒?”
侯景的臉上,混合著塵土和鮮血,呈現出鋼鐵一般堅毅和冷凝的神色。慕容紹宗和他隔著一條淮水,兩兩對望。曾經親密的戰友師徒,如今兵戎相見,各自心裡有何感想呢?慕容紹宗輕歎一聲:“你投降罷。”侯景縱聲大笑,“慕容兄,我真替你難過,竟替那個鮮卑小兒如此賣命。”
東魏士兵們結成整齊隊形,蓄勢待發,只等主帥一聲令下,就跨過那不算寬闊的淮水,收割眼前的勝利。“等等!”一觸即發的戰事被一個女人的聲音打斷,殘兵們讓出一條路,一位“世外高人”緩步上前:
她身穿青色道袍,手握拂塵,滿臉看透人間的淡漠與滄桑,她抬腳,邁向波濤洶湧的淮水,竟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河對岸,一排弓箭手拉緊了弓弦,卻每一個人敢先放箭,看著在河中央如履平地的楚朝露,軍隊都睜大了眼睛,發生了一陣騷動:“她能直接在河上行走!那個是仙人吧!”
滿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出場“效果”,楚朝露保持著莊嚴的神色,心裡卻樂開了花:幸好上次從虎頭那裡多拿了幾張符咒,居然被自己找到一張避水咒,貼在身上用來“裝神仙”還蠻合適的。至於那身道姑裝束麽,自然是從謝寧歌留下的。
她極力忍住在寒風中咳嗽的衝動,朗聲問道:“慕容將軍何在?我們將軍有話要對她說!”慕容紹宗看著在河中央行走的道姑,腦袋裡不合時宜地出現了幾句詩詞:“休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在兩軍的注視禮下,她泰然走入東魏軍中,來到慕容紹宗面前:“慕容將軍,”楚朝露盯住這位中年英氣的將軍:“狡兔死,走狗烹,你有沒有想過,此刻贏了我們,回去後會怎樣?”慕容紹宗的目光松動了一下,他認出了楚朝露,更明白她的話背後的意思。
見到慕容紹宗一閃而過的猶疑之色,楚朝露調勻了氣息,加重了語氣:“將軍回去,會被嘉獎,也不會再得到重用。”她無視敵方軍隊的叫囂,望著面色猶疑的慕容紹宗。
“大膽!”離慕容紹宗很近的親兵們聽得比較清楚,忍不住叫囂起來,慕容紹宗卻長歎一聲,楚朝露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他雖用兵如神,但因為不是高氏嫡系部隊,一直沒有得到重用,高歡自負,高澄多疑,他們都怕將軍們擁兵自重,再加上慕容紹宗之前的經歷,這次如果不是接連派人都被侯景打敗,高澄也不會想起他這個“邊緣人物”。
可想而知,如果此次全盤剿滅了侯景,自己對高氏而言,還有什麽用處呢?思及此,他對楚朝露拱手一拜,又對東魏士兵們做了一個原地待命的手勢,在他的蓄意放水下,侯景終於帶著殘兵,躲過了這次追擊。
躲過了一劫的侯景,只剩下八百殘兵。難得他如此寵辱不驚,不論是幾萬大軍傍身,還是一千殘兵追隨,都一臉淡定。此刻他的面前擺著一個大大的沙盤,身邊圍著幾個心腹謀士。斬斷和西魏的聯系,又敗給了東魏,
投奔的南梁是個牆頭草,留給他們的路實在已經不多了。 他的目光長久盯住南梁的版圖,良久,他雙手負在身後,目光沉沉掃過在場的每一名心腹:“那日和慕容紹宗決戰,我說過,敗了之後,折返南梁,諸位現在怎麽看?”
手下將領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接茬。當日他們有精兵四萬,掉頭吃掉南梁這個腐朽的帝國,並不是沒有可能。如今,大軍新敗,只剩不到一千人,將軍居然還沒有放棄攻佔南梁的念頭?要知道,南梁目前還沒有和他們撕破臉,一旦開戰,最後一條路也沒有了。
侯景面色平靜,眼睛卻掩蓋不住燃燒的野心:“大家肯定在想,為何要自斷最後一條生路?南梁那老皇帝打算拿我換他廢物侄兒的消息,想必大家已經都知道了,如此搖擺、軟弱的一個人可能會真心接納我們嗎?“
“說不定哪天,”他眯了眯眼,掃視了周圍將領們,一字一句說,“我們一覺醒來,才發覺自己已經被賣了。在我侯某人的一生裡,從不信什麽順從和臣服,真正的活路從來隻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不願讓他人去決定我的生死,決定你們的生死。”
這些親兵們大多跟隨侯景南征北戰已久,對戰神一般的將軍素來深信不疑,眼前的劣勢,激發了他們最後的鬥志,他們一齊抱拳,大聲道:“我們願跟隨將軍,與將軍共生死!”
楚朝露那日在河邊吹了寒風,病情本加重了幾分,她縮在角落裡,看侯景幾句話就扭轉了將士中的低迷情緒,不得不感歎此人的煽動力。
侯景說沒了退路,其實自己不也一樣?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清辭,不再去想一路以來的種種不順利,她想,就這麽跟著他們一直走下去,看看究竟會有什麽結果?就看看,他們這群人能不能改變這個天下,這個亂世?
再壞,不過是敗了,不過是送命,想想從穿越過來到現在,自己都沒有主動去選擇過什麽樣的生活,算算加起來活了兩輩子,順著內心去生活的時候太少了,亂世出英雄,這一次,她不願再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不願再靠臉吃飯,只求,能夠建立一番功業,能夠讓自己變得更強,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
侯景的目光與楚朝露碰了一下,他露出一點溫柔的神色,寧歌,他在心裡說,我許你,這一世的安穩與榮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