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皇帝拓跋燾太延年間的初夏,太原前往都城平城的中途驛鎮,趕了兩天路的顧傾城,躺在客棧的床上。
銀月如霜,透過窗欞照在她賽雪的肌膚上,月白朦朧,更顯得白嫩細膩。
她一頭柔滑如黑緞的秀發在枕席間鋪陳,黑白相映,整個人美得有如黑夜綻放的妖魅。
她出生不久喪母,父親顧仲年扶正偏房柳如霜為夫人,卻將她送回外祖父王孝廉的老家太原,由奶娘張秀蓮撫養。
十幾年來父親不聞不問,如今總算派李管家來接她回皇城平城。
卻不是為了一家團聚。
隻為退親。
讓她帶回當初的定親鳳血玉玨,主動與皇上的八王子拓跋余退親。
她低眉斂了一眼脖子上的鳳血玉玨,摸了摸玉玨上的缺口。
玉玨有缺,人豈能圓。
顧傾城露出一抹冷笑。
“傾城小姐,已故夫人當初與閭左昭儀娘娘是閨中密友,那時候閭左昭儀娘娘雖有王子,卻隻是宮中的貴人,與小姐定下娃娃親。
十幾年過去,當年的閭貴人已貴為左昭儀,地位僅次皇后娘娘;八王子也從當初的吳王封為南安王,地位何等顯赫。”
李管家直言不諱,瞥了一眼高挑纖瘦的顧傾城,設身處地為她考慮。
“雖說老爺這些年也官運亨通,官拜當朝尚書吏部郎中,也是個正四品。
可小姐畢竟在鄉下長大,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女紅禮儀,應該不懂吧。雖是嫡女,卻親娘早逝,與南安王身份地位懸殊,可謂雲泥之別。別說是老爺,就是小姐您,也羞於高攀,嫁入王府吧?”
李管家巧舌如簧。果然是柳如霜的得力親信。
顧傾城眉眼低斂,嘴角帶笑,乖巧柔順,絲毫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快。
“可陛下金口玉言,既然閭左昭儀當年和夫人交換了信物,就要重言守諾。”李管家又瞧了一眼顧傾城脖子上的鳳血玉玨,“閭左昭儀娘娘希望您主動送還玉玨,退了親事,陛下面前也好交代。萬一小姐賴著不肯退,您可知道,皇家有一萬種手段,能讓您生不如死。”
趨炎附勢的女人。
顧傾城當時嘴角微挑,冷笑。
閭左昭儀把她當傻子,玩弄於鼓掌之中嗎?皇家既然一諾千金,就應該接她回去成親,讓她成為名正言順的南安王王妃,而不是接她回去主動退親。
當然,她並不介意退親。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她希望掌握自己的愛情命運: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左右不過是一個榮華富貴的名分而已,她也從未稀罕過。
“既然這門親事讓昭儀娘娘和爹爹為難,傾城回去退婚便是。”顧傾城一副逆來順受。
就這樣,顧傾城跟著李管家回平城,住在這中途客棧裡。
看著李管家和隨行丫頭們滿意的模樣,顧傾城嘴角掠過一抹冷笑。
“本來奶娘就說是時候讓我回平城了,如今昭儀娘娘要退親,正好給了自己一個回平城的契機。”顧傾城心道。
十五年來,奶娘與她忍辱負重住在鄉下,她長大了,娘親留給自己的東西都在平城,她要進城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她和顧家的恩怨,也該有個了斷了。
想到此,顧傾城的嘴角又翹起一抹冷笑,笑容冷豔,猶如黑夜的妖靈。
李管家與兩個隨行的丫頭就分別住在她房間隔壁。
兩天的馬車顛簸,
顧傾城此刻慢慢添了睡意。 她迷迷糊糊睡著了。
山城晚間,初夏涼風習習。
霍然,輕微的寒風湧入,顧傾城猛然睜開眼。
她嗅到血腥的味道!
下一瞬,帶著寒意和血腥自窗口跳入的人,直接躍上她的床,掀開她的被,壓在她的身上。
“躲一躲。”他聲音冷冽,帶著威嚴,不容置喙。
沒等顧傾城答應,他已迅速脫下自己的上衣,穿著血腥濕濡的褲子,鑽入她的被窩。
速度飛快。
僥是顧傾城這十幾年來練就了機敏的反應,也猝不及防。
“你――”顧傾城驚愕。
男人渾身帶著煞氣,血腥味經久不散,回蕩在床弟間。
他的手,迅速撕開她的上衫,露出她雪白的肌膚。柔軟的胸脯。
“叫!”他附在她耳邊低聲命令,聲音嘶啞。
顧傾城懂了。
不管是激情的歡叫,還是淒厲的慘叫。男女赤身裸體在床褥裡,都會被視為香豔無比。
香豔,可以遮掩男人的行跡。
與此同時,一把冰冷的匕首,貼在她脖子處:“叫得大聲些,否則我割斷你的喉嚨!”
顧傾城渾身血液凝固,臉色煞白。
男人壯碩的上身,壓在她溫熱的身子上。
這時候,客棧外馬蹄急驟,緊接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繼而腳步聲又分散開來,圍繞著客棧奔跑。
原本幽暗的客棧,亮起了火把。
有大批官兵在查房。
“叫!”男人聲音急促,他模仿著床上的表演,“再不叫,我來真的了……”
他雙臂壯實有力,聲音狠戾。更何況,他的匕首架在顧傾城的脖子上。
遇到了亡命之徒,顧傾城已失去先機。
她沒有把握能製服此人,當機立斷,輕輕哼了起來。
像女人被歡愛那樣。
顧傾城的房門被粗暴的踢開,她就像被來人驚嚇般,叫聲倏然哽在喉嚨,嘴巴還張開著。
火把的亮光照在他們的身上,顧傾城雪白的胸膛半露,肌膚勝雪賽霜,滿頭青稠般的秀發,鋪陳在枕褥間。
她尖叫一聲,撲上去摟住了她身上的男人。
她的頭,恰好遮掩她男人的頭臉。
年輕的官兵舉起火把晃了晃,見屋子裡赤身裸體的香豔,一時錯愕。
而顧傾城又驚悚的盯著他,讓他六神無主,尷尬的退了出房間。還順手給她帶上房門,甚至忘記去查看她男人的臉。
而後,那個查房的官兵在門口道:“沒有發現!”
其他查房的官兵也相繼稟報長官:“沒有發現!”
“走!”
腳步聲逐漸遠去,馬匹開始奔馳。
顧傾城身上的男人,終於挪開了她脖子上的刀。
“多謝。”黑暗中,他爬起來穿衣。
顧傾城輕輕扣上衣衫,一言不發。
自此之後,她記住,哪怕安睡,也要枕戈待旦。
因為,她有太多未完成的使命。
房間一下子靜默無聲。
男人頓生奇怪,一個稚嫩的少女,經歷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卻鎮定自若的扣好衣衫,不哭不問,頗有點不同尋常。
他點燃了火折子。
微弱昏黃的光影中,他看清了少女的臉,少女也看清了他。
男人的眸光閃過一抹驚豔。
她落入他眼瞳,一不小心,再滑落他的心。
像顆種子,落地生根!
“叫什麽名字?”男人的聲音已經恢復平靜,此刻他的聲音聽起來醇厚而低沉,透著磁性。
他伸手托住她纖柔的下頜,滑如凝脂的臉,落在他寬大粗糲的掌心。
她的眼睛,兩顆熠熠生輝的寶石被清泉浸染,帶著警惕,也許還有點委屈,卻獨獨沒有害怕。
“張秀蓮。”顧傾城脫口而出。
張秀蓮是撫養她長大的奶娘。
她再傻也不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一個亡命之徒。
她沒有掙扎,眼睛卻盯著男人放在腳邊那把寒光閃閃,看起來能削鐵如泥的匕首。
她眼睛微動,在思量那匕首下一瞬是否又落在她的頸項。
微淡燭影中,顧傾城眼波清湛,泛出瀲灩的光,格外嫵媚。
男人終於放開手,點頭道:“好,張秀蓮,你今晚救了我的命,我會好好的報答你。”
客棧外傳來了哨聲。
這是暗號。
男人把帶血的外披扔出窗外,顧傾城才發現,他渾身的血跡,都不是自己的。
血衣丟棄,血腥味散去。而後,是一股清冽馨香縈繞。
房間若有若無的淡淡藥香和沁人心脾的桃花香與那清冽馨香交織融合,纏綿悱惻的縈繞。
他看上去疲倦,卻沒有受傷。
他嗅到那股沁人心脾的桃花香,眉宇一綻,仿似有些熟悉。
可是接應他的人已經到了。
他手裡的火折子也滅了。
“這是去平城必經之路,你要去平城?”男人不能久留。
顧傾城在月色中咬著唇,靜謐的看著他,沒有否認,也沒有點頭。
他以為她害羞,沒有再逼問,上前想拿點信物,月色下就瞧見了她脖子上的鳳血玉玨。
他一把扯下來,揣在懷裡,對她道:“這裡前去平城,後返太原,途經朔州,我會派人在城裡接你!我現在還有事,不方便帶你。道上不太平,你自己當心!”
說罷,他揣好顧傾城的鳳血玉玨,火速消失在客棧中。
一個劫持自己的歹徒,居然跟她說道上不太平,讓她當心,是何等的諷刺!
顧傾城嘴角又泛起一抹冷笑。
等男人走後,顧傾城從被褥裡伸出了手。
她掌心赫然多了枚金腰牌,就著月色,她看見了腰牌上的字:隨駕。
鐵爺爺告訴過她,禦林軍的腰牌篆刻著守衛或隨駕,存於尚寶司,禦林軍值班領取佩戴,下值時交回。
難道他是禦林軍?如此緊要的腰牌,他竟然丟失。
會不會給他惹來滔天大禍?
管他呢,誰讓他劫持自己。不管如何,這腰牌會帶給她很多暢通無阻的路。
看著這精致貴重的腰牌,她柔美的眼睛竟然泛出嗜血的精光,唇角微翹,有抹得意的笑。
被男人搶走的玉玨,她根本不在乎,她原本就沒想讓那玉玨給她帶來榮華富貴,更沒有想過用那玉玨保住婚姻。
玉玨不是她的籌碼,而她偷過來的禦林軍腰牌,卻在很多地方暢通無阻,這是金錢買不來的。
男人爬上她身上時,速度驚人,而且還帶著把鋒利的匕首,顧傾城失去先機的同時,卻在他腰間摸到了這塊腰牌。
男人有如此好的身手,卻在忙亂中被人偷了腰牌而不自知。
禦林軍的腰牌,何等重要,甚至能進出皇宮禁苑。
這是她迫切需要的。
她懶得去想一名禦林軍為何如此狼狽,被官兵追查,那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男人,渾身帶著傲氣和血腥,也許作奸犯科?
“啪!啪啪!”
傳來拍門聲,李管家和兩個丫頭在門外叫:“小姐,剛剛有官兵查房,您沒事吧。”
不管顧傾城是否在鄉下長大的丫頭,她畢竟是顧府的千金小姐。他們也怕在路上發生意外,回去難以交代。
“我沒事。”顧傾城打著哈欠,語音朦朧。
“沒事就好。”
李管家和丫頭們的腳步聲離開。
翌日,她把禦林軍腰牌藏在貼身處。束發冠笄,戴上月白紗帽,素白衣衫,腰間束一條白綾長穗絛,外罩軟煙羅輕紗,繼續換上了男裝。
銅鏡裡影出一個頎秀白皙,膚如凝脂,眉長入鬢,明眸盈波,鼻如懸膽,口若朱櫻,皓齒細潔,英俊無雙的少年郎。
雲錦和芷若笑盈盈的看著俊俏的顧傾城,雲錦道:“還是傾城小姐的奶娘想得周到,出門在外,女扮男裝。否則,像傾城小姐這般如花美貌,還不知道有多少歹徒覬覦呢。”
“是啊,就像昨晚官兵查房,肯定是有什麽歹徒了。若是被歹人看了小姐的美貌,還不被劫了色去,幸好咱們小姐一路都是男裝。”芷若心有余悸道。
“男裝,也是俊俏的少年郎。”李管家乾笑著進來。
他知道小姐退婚受了委屈,就盡量在其他方面安慰。
顧傾城溫順乖巧的笑笑, 仿佛對李管家的讚美很是受用。
臨行前夫人和李管家密議,若非閭左昭儀娘娘要她接回顧傾城,按她的意思,就是路上讓顧傾城出意外而死。
這樣她的女兒,就可以順理成章嫁給南安王殿下。可萬一昭儀娘娘疑心,說不定她的女兒們便都與王子殿下失之交臂,進入皇家無望。
所以,若顧傾城乖乖答應回來退親,就讓她平安回來。若不同意,就讓她永遠消失。
這樣,她既不負閭左昭儀所托,也就對得起曾經被自己害死,顧傾城的生母王碧君了。
顧傾城非常乖巧,所以李管家也就很滿意,他又何必平白無故,讓自己手上沾上人命呢。
顧傾城心道:自己換了男裝,那個亡命之徒應該找不到自己了吧。
坐在馬車上,顧傾城婉柔的向兩位丫頭道:“傾城離家日久,一直跟張嬤嬤住在鄉下,現在府裡都有些什麽人,我都不知道……”
“雲錦,你聽傾城小姐這說話的語氣,細聲軟語,可溫柔了。”芷若微笑道。
“府裡的小姐們也溫柔,不過,”雲錦抿嘴低聲笑道:“卻是在外頭裝的,在家裡可……”
雲錦看著顧傾城溫柔的目光,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嚼舌根了。
如果她說家裡小姐們的溫柔都是裝的,那是否說她顧傾城的溫柔說不定也是裝的。
她意識到這點,下面的話就戛然而止。
顧傾城繼續善意的微笑,於是兩個丫頭滔滔不絕說起府裡的人。
顧傾城微微頷首,和自己了解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