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鬱鬱山間路煙塵四起，一虎一鹿一羊奔逃的情形。

　　前方是那香火鼎盛的菩薩行院。

　　為首的斑斕虎剪尾狂奔未曾回頭，奔跑之時口吐人言，“二弟三弟，跑快些！”

　　梅花鹿犄角朝天，上氣不接下氣卻還仰首長鳴一聲，“大哥，我，我已經跑的夠快了。”

　　跑在最末的是白色羚羊，會意發聲，“咩～”

　　原來它已有靈識，只是尚不會講話。

　　羚羊腿短身小，越跑越慢，梅花鹿腳步稍停，巨大鹿角挑起了白色羚羊，將它駝在自己的背上，繼續奔跑逃命。

　　就這樣，它們跑進了深山佛寺，自此虎鹿羊得一方佛寺庇佑。

　　那寺院方丈眉眼慈悲，“眾生平等。”

　　於是大老虎褪去凶性，由野蠻嗜血變得乖巧溫順，每日晨鍾暮鼓，尊三寶，敬佛法，未有懈怠。

　　香煙馥鬱，木魚聲聲誦經緩緩，無數僧眾圍坐於大雄寶殿金身佛像四周，人群中還星星點點地坐著粗衫布衣的世俗凡人，最末首近門的位置伏著一隻斑斕巨虎，虔誠而溫順，一雙虎目炯炯有神。

　　“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圓，含裹十方。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了然自知，獲本妙心，常住不滅......”

　　大老虎眯起眼，靈性地搖著頭，似乎聽到妙處極為陶醉。

　　諸天神魔紛爭不斷，婆娑凡世裡自然也是戰亂頻仍生靈塗炭，在這山外青山中，一方佛寺庇佑著逃難至此的生靈。大老虎坐在那些僧眾凡人中間，人不懼它，它也不懼人，果真是眾生平等。

　　到了夜間，寺院後院裡，老虎脖子上套著韁繩，低著頭，一圈一圈拉著碾盤轉動，竟是在磨著豆漿。

　　方丈是個心有慈悲之念的人，但是寺裡的武僧們卻極其不喜這隻老虎，畢竟這是戰亂饑荒的年月，光是收留那些難民就已經令寺裡的糧食極其緊缺了。再加上它畢竟獸性未脫，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會凶性大發暴起傷人，所以更是時時提防著它。

　　所以老虎早起晚睡，拉磨拉梨馱水扛柴，日複一日地為佛寺做著體力活。

　　一旁的梅花鹿看著那碗熱騰騰的豆漿，再看看一旁正喝的開心的羚羊，感到更加難以下咽了。

　　“我說大哥，這都三個月了，咱們什麽時候能吃上一頓肉?”

　　老虎停下拉磨的腳步，吐出嘴裡叼著的繩子，瞪著梅花鹿，“我身為老虎都沒想著吃肉，你一個鹿怎麽天天念叨著吃肉，你就不怕哪天被別人吃了?”

　　“大哥，仨月沒吃肉，簡直不給我活路啊。”它繼續抱怨。

　　“你是忘了你是怎麽到這來的麽?”

　　梅花鹿一抖，那倉惶遠逃的場景歷歷在目。

　　“我決定了！以後吃素，再也不吃葷了，你們意下如何?”

　　梅花鹿耷拉著腦袋，“別啊，大哥。”

　　一旁的羚羊抬起頭咩了一聲，以示自己無條件支持老虎的決定。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修成人形。”十分勉強地喝完了豆漿，梅花鹿感歎道。

　　老虎仰頭望著明月，露出思考模樣，“人身嘛，若存若亡，起滅無從，我現在不大看重那個了。”

　　梅花鹿震驚，心想虎大哥該不是天天念經，腦袋糊塗了吧，從前不是最想修成人形的嗎?

　　某一日老虎馱著一大捆柴，悠然行於山間路。

　　因寺院周圍的樹林它已去過多次，能夠拾到的柴越來越少，所以它今天就跑出了百裡之外，一番忙碌，果然滿載而歸。

　　“嗚嗷～”

　　它起初只聽到了一聲狼嚎，然後那狼嚎聲逐漸連成了一片，那嚎叫聲中透著嗜血的興奮，像是狼群的一場盛宴。

　　尋著聲音找過去時，它聞到了許久沒有聞到過的血腥味，濃烈刺鼻。

　　被狼群圍住的是三個小男孩，不過六七歲年紀，一個已經被咬斷了脖子，幾匹狼正要分而食之。第二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上的傷口血流汩汩，那溫熱的血流淌在荒地之上，冒著絲絲熱氣，讓四周的狼更加興奮，它們眼裡閃爍著嗜血的光芒步步接近。第三個略小些的男孩見同伴如此慘狀，嚇得尖叫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老虎見狀，揚起頭長嘯一聲，那一聲虎嘯響徹山林，震落枯樹枝葉，再加上它早已通靈，虎嘯聲裡蘊涵著無窮威懾之力，驚的狼群放棄獵物，四散而逃。

　　它走過去查看那三個孩子，俯下頭嗅了嗅那個被咬斷了脖子的，見他已經生息全無，便走到了第二個小孩那裡。它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來輕舔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口，那充斥滿嘴的血的氣息，讓它感到了無比惡心，但它還是耐心地舔著傷口。舔著舔著，血流止住了，舔著舔著，傷口愈合了。小男孩雖然失血過多，但總歸撿回了一條命。

　　它感覺到頭越來越暈，眼前一切事物都出現了重疊雙影，辛苦修來的為數不多的靈力，盡數被它用來救這個男孩。

　　老虎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起來，它將兩個還活著的小男孩馱在了自己的背上，張口叼起了剩下的那個男孩的屍體，晃晃悠悠地沿著路向幾裡外的村莊走過去。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

　　路雖幾裡，它走的卻很慢，說是村莊，其實不大，也就二三十戶人家。走到村口時已是黃昏，家家戶戶炊煙起，它輕輕放下三個男孩，用鼻子嗅了嗅還沒醒過來的男孩，見小孩氣息穩固，它心中一陣喜悅，原來做善事的感覺是這樣好。

　　那男孩身上的血跡還未乾，它這個舉動落在村民的眼裡，就像是在欣賞著獵物一樣。

　　“不好啦，有老虎吃人啦！”

　　問聲而來的村民圍住了老虎，人多勢眾不懼虎，扁擔，掃帚，木棍，菜刀，向著它身上一通招呼。它正當虛弱，一時片刻也不能講話，隻得拚命地向著深山老林逃竄，村民們見到小孩子那樣的慘狀，都以為是它做的，追得更緊，下手更狠。

　　最後它帶著一身傷，躲進了一個山洞裡，才逃過一劫。

　　數九寒天，山洞外簌簌雪落，它失落地舔著自己爪子上被刀割出來的傷口，背上的傷舔不到，它就伏在那裡一動不敢動，因為只要他一動就會牽到傷口。

　　要說心中一點怨恨都沒有那是假的，它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卻遭到了惡報，怎麽和方丈說的“善有善報”不一樣呢?

　　越來越冷，越來越困，它想著也許自己一睡就會被凍死，然而還是抵擋不住升騰而起的困意。

　　閉上眼睛時，它還在想，自己該不會被凍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