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蘇軾
阿拂嫁與顧無言的時候,正是二八年華,是青春裡最動人的年紀,含苞待放,情竇初開,遇上一個人,便容易愛他一生。
阿拂生在書香世家,是鄉貢進士之女,自小便受父親熏陶,也愛上了寫寫畫畫的樂趣,父親說,這是極好的,至少,能辨事理,懂塵因,會作主。
阿拂自知,她有一個好父親。從一開始,她便被命運照拂著。
後來,阿拂到了碧玉年華,父親於中岩書院執教,她也隨之而往。
過岷江穿入中岩山門,目光所到之處,皆是細草微風,耳畔是江水流動的聲音,青山如黛,綠樹成蔭,群花間飄著一叢叢乳白的顏色,清香至極,花瓣間如月似頸。
阿拂最愛此物,名喚飛來鳳。
這樣的花,似是最配她,多情多才,溫柔了世間,失色了所有。
遇見顧無言的時候,天空是最美的藍色,萬裡無雲,山河多姿,中岩山下,一綠水為泓,似曲調蜿蜒而往,可惜的是,此景卻一直無名。
若是常人,隻當是山中一普普通通的曲水,有名無名自當如何,唯有顧無言,於書院讀書,便常來這綠水間,久而久之,隻覺好景當有好名才是。
報與阿拂父親,老頭覺著有趣,便命眾人投筆命題,可惜,無人之才能中老頭心意。
顧無言一笑,遞上一紙,紙上為“喚魚池”三字,墨香飄散,字如其人,朗朗乾坤,清風明月。
阿拂站在大樹後,偷偷看著眾人,指尖的紙上有自己寫的命題,心中微亂,紅暈染上了臉頰,似為那藍得透徹的天增添一份姿色。
阿拂手中的命題,“喚魚池”,躍然紙上。
誰說,這不是一場命定的姻緣。世間詞匯千千萬萬,眾人心中感受各異,所見所得也有所不同,可偏偏是你顧無言,與我所想一致,不謀而合。
阿拂就這樣站在那,想著,失了神,卻不料一人轉身,把她望進了心裡。
少女娉娉婷婷,嬌羞可人,美目盼兮。
才子佳人,在那時是最好的茶余飯後,流傳已久的曠世情緣。
一切仿佛都剛剛好,阿拂如願,嫁與顧無言,顧無言亦心想事成。
阿拂最愛那飛來鳳,顧無言為其種滿一山頭的飛來鳳,風起時,潔白的花揚起,“簇簇”地響聲微動了她心頭。
顧無言滿腹詩書,朝堂之上,煩心之事,阿拂常常陪他在燈下,研墨遞筆,與他談論史書文學,家國計謀,助他一臂之力。
十年生死,兩茫茫。
阿拂早已變成一堆白骨,被埋葬在她最厭惡的黃土之下,汙了衣裳,見不著她的顧無言。
一人生,一人死,一人在世間歷經繁瑣,一人於黃泉流連等待。定是互相思念,卻終究無法跨越天地尋常,無法相見。
想忘,自難忘,誰又願意忘了誰,余生再無那人蹤跡?
阿拂的墓,在千裡之外,孤墳難眠,落了一地的悲傷。顧無言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阿拂,想起她獨自在遠方,會害怕會難過,想起她相陪的日子,巧笑倩兮,顧無言為阿拂,在墓前種滿了飛來鳳,雪白雪白的花朵,簇滿了阿拂身邊。
朝堂之事越來越難對付,
顧無言失去了阿拂的這十年間,早已花白了雙鬢,心中千瘡百孔,四處為政事奔波,夜深人靜比午夜夢回更讓人難熬,失去了阿拂,顧無言仿佛跟著失去了自己,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朗朗明月的少年郎。 顧無言累極,伏在燈下,書章旁便入睡了,燭台的油燒得“輟弊饗歟謖夤掄砟衙叩囊雇砝錚 更為清晰。
他仿佛回到了中岩山,回到了阿拂和他的家鄉,書院裡,阿拂的房前依舊亮著燈,星星明亮,燦爛非常,阿拂就坐在窗前,對著鏡子梳妝,青絲如瀑,垂在胸前,粉紅的發帶,被窗外來的風一吹,飄落在地上,溫柔了整個中岩山。
阿拂抬眼,瞧見了站在窗外的他,與那一輪的明月,光亮得仿佛能看見玉盤裡的嫦娥,翩然起舞。
對視,相望無語,阿拂眉目皆是笑意,淺淺淡淡,卻是一種極致。
顧無言自知是夢,阿拂早已身處黃泉之下,又怎會對鏡貼花黃,對著他柔柔淺笑,顧無言也笑著,笑著笑著,內心一陣悲涼。
他的阿拂,早就不在了,就算是夢,又有什麽不同?
他瞧見,阿拂紅了眼眶,哭了。
記憶中阿拂從未哭過,隻有,在他懷裡,尚存一息時,看著他,流了淚。
阿拂怎舍,獨留她的顧無言一人,可阿拂,鬥不過生老病死,天理循環。
料想,阿拂墳前的飛來鳳也受著月光的照拂,不會被烏雲掩蓋而失去了顏色,那潔白無瑕的飛來鳳,是阿拂最愛。
千裡孤墳,顧無言還親手種了一棵小松樹,松能長青,飛來鳳又怎能沒得相陪,就像阿拂不能沒了顧無言一般。
顧無言會陪著阿拂,阿拂會等著顧無言,直到永遠。
詩余不曾想過,世間情皆是緣,好的緣,孽的緣,都是天地循環的因果,緣定緣去,都抵不過一生陪伴。
她想,阿拂總會等到她的顧無言。
竹冊樂府,未必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