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呂今日也不同,是萬家結彩燈,燃燭紅。又把爆竹聲聲摧歲老。
【棲鳳閣】中切忌嘔啞嘲哳,放些爆竹自然是不可妄想了。
玄朱方從【松石間意樓】旁的不凍泉潭舀了浣洗的清水,望了眼天色,快步走回到樓中。架起了爐,用鐵鉗引來一塊冬天取暖用的炭火,放在爐下嵌在還沒燃起的炭中。不多一會兒,火勢稍旺,將爐水溫熱了,玄朱便去喚還在床上的子舟。
日上了八磚,要是平日裡,子舟早就打點好一切,就連《普庵咒》都練了十數回了。可這幾日,玄朱也不知道為何姐姐如此慵懶貪睡,還道她平時就是如此。
子舟聽得玄朱上樓的O@動靜,愁眉微展,怨目輕閉,假作還在熟睡,可手中一直拿捏撫摸這那塊鐫刻【棲鳳閣】三字的畫鳳木牌。“難道是師父殺了爹爹?可那日師父明明與我在嶽陽樓上遊玩,又如何夤夜趕得回五十裡之外的湘荷鎮,翌日又回到我身邊?不過憑借師父的功力,這點路程約莫也是可以的。呀,我怎可以主動懷疑師父?”
糾結輾轉,既不願相信,可手中又有著切實的證據:“也許,也許是有人故意栽贓,將此物放在我師父的琴中。”
忽然睫下一癢,子舟睜眼一看,見是玄朱瞪著杏眼正對著她吐著如蘭之息。
“果然是在裝睡,別賴床啦,真不知道琴師叔平日裡是怎麽嬌慣你的。”
子舟聽到玄朱提及師父,更是煩悶,但總是多想也於事無補,便起身穿了玄朱遞過來的一套明製襖裙,樓中冬日裡都有香炭,如不出門,就無需披個鬥篷。
“妹妹,你今日怎不去江師叔那裡早課?”子舟理著宋錦腰帶,不知打個雙耳結還是雙繞束環結,想著今日也不願出門,隨手綰了個琴弦上用的蜻蜓結便罷了。
玄朱替她描著眉峰,趁子舟心不在焉,靈心乍起,在她臉上香了一口,“蠢姐姐,今日是除夕呀,哪裡還有除夕早課的道理?好些弟子都回家了,隻是我們……無家可歸。”說到此,手中一軟,尖峰毛筆落在子舟的襖裙上,給藍底織金的馬面裙添了一道墨痕。玄朱大為歉疚,正要擦拭,子舟卻道:“罷了。有些痕跡,留下了便留下了,再怎麽擦,也是徒勞的。”
“姐姐這兩日是怎麽了,鬱鬱寡歡的樣子。雖然也挺好看,不過玄朱還是喜歡開心的姐姐。”玄朱素手蘸了些胭脂,在子舟面頰上清點幾下,用掌緣的小肉輕輕勻散了開去。
子舟不知如何開口,樓下卻傳來叩門之聲。玄朱大聲道句聲:“稍等。”便扶起子舟,理順了衣裳褶皺,又看看妝容無誤,一起下了樓去。抽出門閂上的木梁子,將門向內一拉,卻見一人渾身裘衣都覆滿了白雪。
那人見樓門已開,脫下鬥篷的氈帽,露出個溫良的面容來,子舟見到來人,心中又喜又煩。喜的是故人前來,煩的是這內心酸楚也不可能對他傾訴。
玄朱倒是搶上前去,眼笑成了一葉柳芽,將那人請了進來:“小剪刀,你怎麽來了?大過年的,你都不回湘荷鎮?哇,這麽多年沒見,愈發俊俏了!誒,你是擦了胭脂了吧!”
來人名叫付檢知,是子舟和玄朱的毗鄰之居、青梅竹馬。轉眼來年就是弱冠的年紀,形容舉止都愈發恭謙有禮了。乍一聽玄朱這般連珠式的問題,正覺不知所措,子舟倒是先開口化解:“玄朱,先讓檢知哥哥歇息一下。”
付檢知揮手笑道,“無妨無妨,哈哈。
我想兩位妹妹可能都會留在【棲鳳閣】中,便就修書告訴爹爹今年不回家,在君山上陪著兩位妹妹了。爹爹回信也說十分歡喜,囑托我照顧好茳小和玨妹妹。”說著玨的時候,明明低眉順眼的形容偏偏泛起了微紅。 子舟請他坐下,替掉了爐子上的浣洗水,取來陶壺,扔了些君山銀針,摻了不凍泉,就架在爐子上煮了起來。“說了好幾次了,檢知哥哥,在【棲鳳閣】裡,得叫我子舟。”
付檢知見她一顰一舉,都是如此慵容隨意,真如弱柳扶風一般婀娜可人。“好好好,我知道了,子舟妹妹。誒,琴師叔不在嗎?”
玄朱伸手劃了他鼻子一下,付檢知往後一躲,卻終究慢了半分。“好你個小剪刀,誰不知道琴師叔下山找譜子了,要是他在,你還敢來找子舟姐姐玩?這牆太厚,你挖不動。”
付檢知被她一誅意,如若敷粉的臉上也是點了殷紅。倒是想起了正事,他今日起了個大早,先去了楓林渡口,給了正要開船回家過年的舟子五兩白銀,才總算找了終手藝最好的那位舟子作了一份地地道道的剁椒魚(架空,那時候自然是沒有剁椒魚的)。然後用隔層的暖籃溫著藏在胸前衣襟之內,此刻從懷中拿出,香辣之氣便肆意開來。這【棲鳳閣】中弟子囊括九州,閣中的廚子慮及各地口味不同,倒是自創了種不辣不重、不清不淡的菜系,春夏秋冬攏共隻有那麽十道,居然還得意地自命為“十堂菜”。
玄朱和子舟本就是湘中妹子,嗜食辣味,若說進了這【棲鳳閣】中唯一不可得的便就是美食一道了。子舟還好,平日裡琴心隱也慣會做一些如水煮肉,白斬雞之類的夜宵供她享口。玄朱上山不過數日,已經是憋得慌,子舟姐姐學著琴心隱的樣子做了些,隻是難以下咽。玄朱此刻見到竟然有自己最愛的剁椒魚,趕忙探手旋開竹籃蓋子,取出還冒著熱氣的珍饈盤,也不去找雙筷子,便先伸手撚了一塊剁椒口嚼,抿手道,“唔,就是這個味!”
子舟倒是不會在外人面前失態,取了兩雙平日裡她和琴心隱用的玉筷。將琴心隱的那雙遞給付檢知,手在半空又縮了回來。她又覺得自己該用師父的這雙,但可總不能讓付檢知用自己用過的,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玄朱搶過她的那雙,大快朵頤起來,子舟面露尷尬,“這……檢知哥哥,你……”
付檢知識趣,“我吃過了,吃過了!”
“那便失禮了。”子舟挑了快無刺的小肉,傾身少許,送入口中,不露皓齒,微微咀嚼起來。“嗯!端的是美味。比起湘荷鎮那家【醉漁軒】的都還勁道!”
付檢知樂道:“哈哈哈,妹妹好厲害。這做菜的舟子本就是嶽陽樓的大廚,當然比我們小鎮的要好一些。他只因不喜歡困頓於方寸之間,偏愛寄情於山水之內,便就辭了掌杓,來當一名搖櫓的船夫了。誒,說道搖櫓,妹妹可會彈《G乃》?”
玄朱嘟囔著嘴,口齒不清道:“唔,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燭。煙銷日出不見人,G乃一聲山水綠。是這首吧?”
子舟心中暗叫:“等我多吃兩塊你再說呀。”可是吃人嘴軟,又要端起姿態,便笑道:“便就彈給檢知哥哥聽吧。”許久沒彈這首曲子,子舟找來琴心隱手撰的《琴曲記要》,隨手一翻,看到筆墨尚新的一頁。琴心隱下山之前,子舟執意想學《廣陵散》,琴心隱無奈便為她留寫的《廣陵散》記要:
“此曲【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取材【聶政刺韓王】。周時鑄劍工匠之子聶政為報殺父之仇,刺死韓王,然後自裁。全曲凡有四十五段,每段皆有情節作題,如【取韓】,【亡身】等等,凡理解題意,自心隨意,手隨心。但此曲講的是復仇,殺伐過重,情緒又大起大落,於琴心境沒有裨益。若是能得改彈【猿鶴雙清】,則來年春季琴測必入三甲。
“此曲共有兩段旋律交織並行,乃是題中所雲“正聲”與“亂聲”……曲中疊蠲指法頗為困難,且與別曲不同,泛音段定要有殺伐凝重之感,殺意從無到有,一閃即逝,切不可全篇皆是殺氣。否則劍未出鞘,不就讓韓王察覺?……中後篇九徽與七徽泛音乍起,引出殺戮,連串撥剌要極盡力道,卻又不可糊音……我知玨父仇在身,彈這曲復仇【廣陵】甚是貼切,且也要注意,冤冤相報何時了,聶政刺韓之後,自己也自盡了。子舟可得注意心境琴境,切莫太過耽緬仇恨,於己於人,皆是不利。”
師父啊師父,若真是你殺了我的父親,我該不該復仇,該不該耽緬仇恨?
玄朱見她臉色時陰時晴,問道:“姐姐還沒找到嗎?”
子舟這才如夢初醒,“噢,找到了。”她快速翻閱了一下,確認了幾個模糊的地方,從屏風後面的九張瑤琴之中隨意挑了一張,便是唐琴大聖遺音,漆面有著蛇腹斷紋兼夾牛毛小斷,琴後銘刻“巨壑迎秋,寒江印月。萬籟悠悠,孤桐颯裂”,龍池內有“至德丙申”四字,此琴乃是大唐至德元年,皇帝李亨即位後所做的第一批m琴,傳至今日,居然能夠兼具“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九德,當世之琴,唯此一耳!
付檢知學的是琵琶,面板無漆保護,哪怕真從唐時傳下來,恐怕也腐朽不可彈奏了。此刻見到瑤琴居然能傳世如此之久,心下暗羨:“等什麽時候,我也向子舟學學彈琴。”
子舟正要放下大聖遺音,樓中房門卻突然被人猛地推開,嚇得子舟差點拿捏不穩,砸了這寶貝。她將琴平平放穩,再向那人看去。
來人是位【竹裡館】的弟子,玄朱也算是識得,見他如此天氣卻跑得滿頭大汗,定然是有要事相告,聽他喘氣道:“不好了!梅,梅老府主……梅老府主去了!”子舟如若此刻還抱著琴,定然是把持不穩。
玄朱急道:“劉師哥,你且慢慢說,梅老府主怎麽就去了?什麽時候的事?”
劉子兮也不進屋,揮手讓他們跟上:“三位快和我一起去吧,現在諸位師長都在【鳴岐殿】中等候著呢,你們這【松石間意樓】也太遠了!”
三人見茲事體大,都來不及收拾剩菜,虛掩了房門邊都向著【鳴岐殿】中而去。
劉子兮一面跑著一面說道:“今早,古先生突然發現梅老府主面色慘白,查探之下,才發現梅老府主心脈俱毀,已經是去了。江師父就讓我來通知你們【松石間意樓】的人。”
“上次不是說,梅爺爺隻是昏睡過去,並無大礙啊?”子舟急道,似有淚珠在明眸中翻湧。
“這我就不清楚了,誒,快到了。”劉子兮一人當先,兩三步竄上石階。
一行人進了大殿,殿中正放置這一口烏木棺材,製成了一張仲尼式琴的樣子,棺蓋未封,裡面躺著的必然就是梅仁蓀了。
子舟自幼便與梅爺爺相識,應該說除了自己爹爹和玄朱妹妹,梅爺爺便是唯一親人了。此刻見他躺在棺中,不再動彈,昔日音容,俱浮眼前,足下一軟,撲倒在棺木之前,眸中眼淚再難自噙得住,便若斷線一般傾灑下來。
玄朱也是一臉戚容,偎在子舟身旁。
良久,古無知輕輕喟歎一聲,拂塵一揮,“好了,子舟你也節哀吧。”他向殿中諸位府主都看了一眼,才道:“眼下還是查清梅老府主如何就一命嗚呼、溘然長逝最為重要。我昨日看他脈象還是極為平穩,真是奇哉怪也!”
柳須侯一直便在思考這個問題:“會不會是,上次打傷梅老府主的人見事未得逞,昨晚便又回來襲擊了?”
諸葛漢子放下手中的修甲小刀,陰柔的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哀,語氣低沉道:“應該不會,我的【土寂窯】距離【古月廬】不過數百步,我別的功夫不行,饒是耳力不錯,如果昨晚真有人前來,我定然是聽得到的。”
江樓月卻心想:要是芷意在就好了。她的醫術,定然可以知悉梅老府主的確切死因的。
“最奇怪的就是”,薛枝湘蹙眉道:“昨日明明還好好的,況且一日比一日更有起色,如何就一晚時間,惡化至此?我看柳兄弟這次言之有理,應該是人為的。”
付檢知聽得心煩,但見子舟長跪不起,心中憐憫,上前將她扶起,也是稍稍看了一眼梅仁蓀的遺容,“誒?!”
眾人聽他叫喚,都是向他看去。
“檢知,你有什麽發現麽?”薛枝湘乃是付檢知的蒙師,見他面色有異,不禁有此一問。
付檢知又湊近仔細看了一番,猶疑良久,才向眾位師長躬身道:“秉師父,閣主大人,諸位師叔。雖不敢確定,但是梅老府主這般死狀,到很像是某一種我見過的功夫。”
“是什麽?”【鍾呂築】的木頭道人平時寡言,但他精於內家功力,一時想不到有什麽功夫是這樣的,此刻卻也問道。
“摧心掌!”付檢知答道。
木頭道人身子一震,也是來到梅仁蓀遺體身邊,看了許久才道:“沒錯沒錯!這般面色,是摧心掌無疑!梅老府主事發至今,剛好七天,那摧心掌便是中掌之後前六日無恙,第七日便暴斃而忘。梅老府主年事已高,故而中掌以後就已經昏厥了。這樣算來,應該是琴心隱下山那天,有人用摧心掌擊碎了梅老府主的心脈。可會是誰呢?”
柳須侯向子舟問道:“子舟,你師父的功法中,可又摧心掌這一招?”
子舟向他怒目一瞪,後者被她看得有些害怕,向後退了半步,“我師父怎麽會有這等陰損的招式?縱然他會,也不可能對自己的恩師下手!柳師叔,你怎麽還是拿我師父說是。”
江樓月也是厲聲附和:“琴兄的功夫,多出於《任俠劍譜》,是以劍法為綱,包絡一些掌法、暗器,其中並沒有摧心掌這麽一說。”
“總之,琴心隱現在也沒回來,嫌疑也不可排除,還是等他回來對峙吧。另外,各府都要嚴守法度,加大巡查的力度,謹防那惡人還在【棲鳳閣】之中!”古無知終歸是閣主,定奪決策才是首要任務。
子舟見他們口口聲聲都不離師父,好像真就是師父做的一樣,心中憤怒卻無處宣泄,隻得化作無根淚水與無邊思念:“梅爺爺,你抬眼看看呀,這些人趁著你走了,便都要來陷害我師父。不錯,他們都是當年被師父羞辱過的人……師父,你快回來吧……”
眾人聽到“羞辱”二字,臉上不禁都變了色,但又見子舟如此淒楚,想來也是一時心急,口不擇言,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
子舟心心念念想著琴心隱回來,卻又哪裡知道,琴心隱差點就回不來了。
清晗、清虛不及擦拭嘴角的鮮血,都是就地打坐調息療養。先前與假冒清微的人一番惡戰,此刻皆是身負重傷。
琴心隱素來安然自若,眼見自己也跑不了,便乾脆走上前去,拾起琴案上的《碣石調・疏影・卷二》,翻閱了起來,順口道:“那麽閣下既然不是清微道長,又是誰呢?”
“哼哼。”那人似也受了些傷,不答琴心隱的話,倒是問起清晗、清虛來:“我倒好奇,你們是怎麽看出來,我不是清微那老兒的。”
清晗眸中憤懣,可療傷之時不可動氣:“清微師兄,清微師兄根本不是道士,他是從玄道觀拜入蜀山,一路從俗家弟子提拔上來的,又怎麽會自稱貧道?”
那人稍微一愣神,隨後似有所悟,“原來如此,原來他並未出家……清晗老兒,你告訴我清微為什麽沒有出家?”
清晗調勻氣息,緩緩道:“師兄說過,是為了一個女子。”
“他,他居然一直還念著。不不不,他隻是一直想著怎麽去害我……。”鶴松子眸中柔情一閃而過,嘴角不停地顫動著,想來是怒不可遏。
琴心隱猜到了六七分,想通了來龍去脈,也不怕激怒了鶴松子。“這樣看來,五日前就是你闖入無極閣。掉包的根本不是譜子,而是清微道長。可惜你琴技太糟,無法獨立破解了這譜子,才找我來的對吧。”
鶴松子心中正怒,卻又欣賞琴心隱的分析:“嗯,說的都很對,然而你沒有其他選擇。”
尋芷意笑道:“好熟悉的話啊,心隱哥哥,上次這樣說過的那隻蜘蛛後來怎樣了來著?”
“依稀是死了吧。”琴心隱和著她的意思。
“看了那麽久,可有些頭緒了?”鶴松子毫不理會二人的戲謔,向琴心隱厲聲問道。
當年師父打譜了《碣石調・疏影・卷三》之時,琴心隱便詢問過為何琴曲會有營造幻境之感,梅仁蓀曾道:“人有中樞,掌徹舉止言行、內息分泌,而瑤琴琴弦較長,節律較緩,與人中樞共振之下,幻想陡然生矣,然需要極其厲害的琴師才能做出此等樂章,他自己必然也是非常了解人性的。而這卷三的節律引導之下,皆是心中當下最思念之物事。”
琴心隱一直看完最後一頁,譜中倒沒有什麽繁難的指法敘述,心中跟著曲調推演了一遍,琴曲結構回環複踏,確實有些意蘊,但曲峰所指卻與卷三倒行逆施,便是要消除心下最思念的物事,想來可能的確有忘懷心結之效。可就算讓此人忘懷了心結,我和兩位妹妹以及道長們怕也難脫敵手,這該如何是好?徒有“莫疑”劍恐怕也對付不了此人。
可眼下情勢不容的他多想,琴心隱轉身對著那人道:“嗯,差不多讀完了,就差一張琴就可以彈了。”
鶴松子想來也是,手指憑空一舞,一把瑤琴便出現在幾案之上。金徽玉軫,通體赭黑。
“九霄環佩?!”琴心隱叫道,“這這這,是九霄環佩?是四張九霄環佩中的哪一張?”
“隻是個幻形,隨便喚來的。少廢話,快彈!”鶴松子見他忙著癡迷琴,耽誤了自己的事情,不由更怒。
琴心隱倒是分辨不出什麽真物抑或幻形,將琴身打量了一番,正是蘇軾題寫了“靄靄春風細,琅琅環佩音。垂簾新燕語,滄海老龍吟”的那張。
強自按捺下惜琴之意,正要開指,卻聽鶴松子道:“你可別想騙我,這卷二我很早就聽清微彈過一點的。”
尋芷意也在思索如何逃跑,此刻被鶴松子一提醒,靈光一現,對琴心隱道:“哥哥,你不妨彈大聲點吧,我也正好想忘記江樓月那個不三不二的家夥?”
“不三不二?”琴心隱略懵,心念電轉,“鶴松子前輩,若你想了卻某段不快的回憶,現在就需要設法先想起那段經歷,並且集中精力來聽我彈,方才有效果。”
鶴松子仗著自己仙法高強,想來琴心隱區區凡人,哪怕功夫再高也折騰不出什麽動靜,就隻是點了個頭。
“清虛、清晗道長,你們若是不想忘了什麽,就還煩請運功自閉視聽。”琴心隱不忘囑咐一聲。“若雪、芷意,我們也是。”
春若雪奇道:“你可以不聽聲音就彈琴?”
“嗯。”琴心隱低低回了一句。
尋芷意笑道:“我說了要忘記江樓月的,我就好好聽聽這曲子。”話雖然這麽說,還是老老實實的扣上雙耳,閉上美目。
琴聲起初,多飄渺怪異,又甚是好聽,前段俱是泛音,和那《神人暢》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鶴松子聽得與那清微老頭彈過的約莫無誤,便醉心於其中。
想要放下,就必先拿起。想要忘記,也必先記起。可人為什麽會想要忘記,莫過於期之不待,求之不得。
鶴松子這樣的仙人居然也有求之不得之事?
有這樣一個故事:
“東陵人伐筍捉藕以繼。
每獲佳藕,從心離之,半置風乾,半處冰沁。
偏有一圓藕不同,余絲纏連難蠲,風水摧枯。
然絲之所存,爭之所起。風者欲汲,水者欲烘,拖之累之,竟自同死。後世人不知何如,強加以堅貞二字?!
問捉藕人名,笑曰怨偶而已。”
想著想著,鶴松子眼中莫名有些濕潤,嘴中卻是笑著。“竟自同死?!堅貞?!”
他沒聽出琴心隱手下的琴曲已經轉調,成了那《碣石調・疏影・卷二》的引子。鶴松子隻是喃喃道:“圓藕,怨偶……清微老頭,你既然沒有出家,為何又始終不願意來找我?你說你要出家,要去研究這破曲子,走了便走了,偏偏還要留下個孩子,是想讓我生生世世都記掛著你嗎,你不知道他長得有多像你。你的錯為何要我負責?!你又可知道他在九歲那年,獨自上山砍柴,第二天我找到的時候,他一個人摔倒在山腳下,隻是奄奄一息了!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拋棄我們,我又怎麽會讓他一個人山上砍柴?不不不,是我,是我害死了迎兒!”
鶴松子一跤坐倒在地,發冠震落,原來是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這讓人忘卻的曲子,偏偏讓她想起了更多。
可惜琴心隱等五人都自閉了視聽,看不到她這般舉動。鶴松子低眉垂目,忽覺眼前有一雙“鳳回首”的鞋,待看清楚了才發現,那是自己三十年前,親手做的。一隻上繡著“朝”,一隻上繡著“”,正是她和清微的俗名。
“清微!”鶴松子看著站在她面前的那人,哭喊著道,卻似忘了,這人五日前就被她殺掉了。
清微低頭看著她,回憶起當年的往事,禁不住也是淚縱橫:“當年我的功力明明可以救了他,你偏偏就是不肯向我求助,我那時就在山下玄道觀之中,你知道的啊!”
鶴松子淒然笑道:“求助?我是知道你在玄道觀之中,可你如果真正關心我母子,怎會需要我去求你,你就這樣見死不救?”
清微一時啞然,無言以對,心下責怪道:“若是我當年忍下一時意氣,去救了孩子,結局也不會如此吧。”
鶴松子手中拂塵猛然化作長劍,向清微胸口刺去。血汩汩流著,鶴松子還不解恨,雙手捏著劍柄,就要生生把他的心剜出來。“是你,是你!你是害了我,害了我的孩子!”
驀地手中一送,身子往前一頃,連人帶劍一並摔倒在地上,卻哪兒還有什麽清微。
良久,聽著耳中琴聲回環複遝,鶴松子突然記起:“不對,不對,清微這臭男人早就死了,我不是應該忘掉他嗎?這,原來如此,好小子!”鶴松子早或許是修道之人,難得腦中還可以保留一絲清明,此刻覺得自己對清微的思念竟沒有絲毫減少,反而更加濃盛,且自己心脈隱隱有崩裂之感,認定是琴心隱在搗鬼。就踉蹌起身子,提劍便向琴心隱步步逼近。
春若雪這般堵著耳朵閉著眼睛,隻感覺雖隔眼皮,可外面似乎還有些奇奇怪怪的光華流動著,心下想,“不三不二,說的應該是讓琴心隱將《碣石調・疏影・卷二》和《碣石調・疏影・卷三》合起來彈奏。”那卷三既可以讓人回憶起牽掛的物事,又會讓人心脈俱摧,這倒是一路上琴心隱對她說過的。
她此刻難以按捺心中些微的好奇,“隻要我不聽便是了,看一眼還是無妨的。”睫間悄悄舒開一條縫,向外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這方境地的奇光異彩,待看向琴心隱,見他正自閉目彈著琴呢。“上次見你這般模樣,還是五年之前了吧。不對,今日是除夕,算下來應該也是到了夜裡了,六年了。琴心隱,六年了,一直讓我念著你呀。要是那《碣石調・疏影・卷二》真能祛除記憶還不帶什麽毀容呀奇奇怪怪的後遺症,那我真的是想聽一下。”
想到聽曲一節,春若雪不自主向那叫鶴松子的人看去。卻正見那人拄著長劍,一步步向琴心隱靠攏過去,目露凶色,分明就是要傷了琴心隱。
春若雪哪裡還有心思堵住耳朵,足尖一點,便衝在那二人身間,擋住鶴松子的去路。
琴心隱W掌彈罷,卷三部分他彈了兩遍,自認那鶴松子哪怕是仙人,也定會心脈損毀了。運功衝破了耳目的閉塞,先是聽到四周寂寥無聲,眼中也隱隱約約看著琴案之前,匍匐倒下的身子。
卻是兩個。
兩個。
都還有著呼吸,都還微微蜷動著,一老一少,一美一醜。
琴心隱隻覺得心都涼了,呼吸都不暢了,一口氣要在喉間來來回回縈轉好多次也呼不出去,淚讓視線迷蒙。
是啊,那麽長的一柄劍,對著心穿了過去,直末至柄,釘在足下的陣法印盤之上。
尋芷意被他推醒的時候,正想嗔他用力太大,卻只看到一張惶恐猙獰的臉,一張不應該出現在琴心隱身上的臉。
她也是噙淚看了春若雪的傷勢,劍身離心髒差了分毫,可陣盤上殷紅一片,甚至都有些凝寂了。她緩緩搖頭。
琴心隱從沒有握住過春若雪的手,現在隻覺得這雙手柔軟細膩,卻嫌大了一點,還兼著些許常年用劍留下的繭,但卻是這樣冰涼,與今晨為自己敷上熱巾的溫存,差了那麽多。
春若雪覺察到手心一股暖意,不知在昏暗的混沌了祈求了多久,才換來了一次無力的睜眼。
哈,終歸也為我哭了,值了。
琴心隱想將她抱起,可那劍死死將春若雪鉗住,若是動得分毫怕春若雪立時就要死去了。
“沒想道……這了卻夙願的卷三,還,還真幫我了……卻。好聽。多想,再聽你彈彈。”春若雪氣若遊絲,琴心隱卻覺得這每一字都那麽有力,若雪一般,冰涼著自己的心。
琴心隱卻笑著,是十六歲第一次見她時候的笑。“你想聽,我就給你彈,無論你什麽時候。”
“唔,我現在想,想睡……睡醒了給我彈好……”
卻是終究沒有那麽故事裡那般完美,一整句話都沒有說完。
尋芷意一直覺得琴心隱是個隱忍鎮靜、心懷仁慈的人。哪怕她現在看著琴心隱就用那柄殺死春若雪的劍,在鶴松子身上穿了千百個窟窿的時候,她也是這麽覺得的。
她沒去打擾琴心隱,自己此刻總該做些什麽,她解下自己的長鬥篷,裹了春若雪的身子。裘毛即將掩面之時,她看了最後一眼,春若雪是笑著的。
尋芷意喚醒了兩位道長,也不解釋,相信他們都明白。
清虛長歎一聲:“琴施主,春小姑娘既為你而死,定也不想見你太過傷心難過……”
“不必多言……”
清虛聽到琴心隱的話依然鎮定自若,隻是多了十足的冰冷與生疏。但又怎麽回去怪他無禮?清虛與清晗對視一眼,手中結印,都是念起了咒文來。
若不是我要求大家閉上眼睛;
若不是我要用卷三去激怒鶴松子;
若不是我要負疚若雪才帶她上蜀山;
若不是我當年好奇要去看那床琴。
哪有這麽多若不是。
琴心隱自己也懂,若不是,是換不來若雪的。
春天為什麽還會若雪呢?琴心隱以前也想過這個問題。
大抵是一直暖著別人,而自己確是心寒的吧。
他抱著春若雪屍身走出無極閣的時候,大年初一的陽光那麽刺眼。他一點兒都沒敢覷眼,畢竟懷中的人,看一眼便少了一眼。
和她在一起,總共不過那年兩首琴曲的時間,和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明明對自己有那麽深的執念和怨懟,本該是因愛生恨殺了自己,卻隻是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一個不深不淺的細小印記,像極了一個“心”字。
心字頗濃。
那份情債,添了生死一節之後,竟然變得沉重如此,人力再難承受,連一點氣都透不出去,似乎多了一個永久的囚籠。
琴心隱撥開那捧鬥篷,裡面露出了春若雪安詳的眉眼,琴心隱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著春若雪。自然是很美的,沒有子舟那般精致,卻多了些煙火氣息,自己當年若是多看了兩眼,怕也不會那般怯懦地跑掉吧。
若懷中的人是子舟、芷意,我又當如何?
琴心隱不敢多想,無力多想,這方囹圄,他此生也出不去了。他向尋芷意看去,尋芷意也正望著他,感受著他眼中的投來的熾烈而冰冷的關懷。她讀懂了:“我不要再讓人離開我。”於是她點點頭,“我也不回離開心隱哥哥。”
清虛和清晗找到清微的屍身,連同鶴松子合葬了。琴心隱隻是駐下了前行的足,等他們安置完一切,自己卻隻是看著懷中安靜的玉人。
“這譜子留在我們這也沒用, 尋姑娘,你們拿去吧。”清晗拿出那本譜子,遞給尋芷意,低聲道:“春姑娘那盤棋,值得我研究一輩子了。”
尋芷意低聲道了個謝,也不去安慰他,呆呆地盯著旭色光輝下,古雅的宋錦書皮,一念從心頭生出:“為這本譜子死的人,太多了。人們為什麽想要去忘記呢,忘記的是記憶、還是那份感覺呢。如果是記憶,那不是要連帶著忘掉許多人和事;如果是感覺,又怎麽能確定再遇到那人的時候,不會又一次沉淪?反正我是如何也忘不了若雪姐姐這樣的人,更忘不了那江樓月。”
她一路陪著琴心隱走下山,老遠就向一臉驚訝的衝歸擺了擺手,衝歸倒是換了大年初一的新袍,肅立在牌坊前,閉眼不知道念著什麽咒。
琴心隱路過的時候,隻聽到“往生……永樂”,對他微微頷首。
“若雪,你這樣好的人,來生定然會很快樂,再莫遇到我這樣的人了。”
一路無話。下山的路那麽陡,琴心隱卻走得很穩。尋芷意知道,他生怕顛著了懷中的人。
“心隱哥哥,春姑娘的父親……”尋芷意遲疑了許久,才道。
琴心隱心中一怔,足下也是一停。“若雪的父親本就經歷喪偶之痛,現在又聽聞女兒的噩耗……”
“所以,還是用好《碣石調・疏影・卷二》吧。”尋芷意建議。“雖然我很討厭忘記,但是對伯父來說,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夠寄托了。”
憶江南
肝腸斷,此夜最煎心。
春此一別無再日,歸鴻不似那年音。
卻把死生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