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話中的意思實在明白,南京諸部多是閑曹,但閑曹雖然是“隱官”,威望和人脈卻都是在的。而且整個南方多半控制在東林黨人手中,地方督撫和中央最少有一半是東林或是東林黨的同盟,現在眾人一心都要迎潞,以潞王賢德為名就是,管他倫常統
要說造輿論,地方上有大量的東林黨和複社,整個江南文脈就是掌握在東林手中,要說中央威權,史可一人足以當之,若是說地方實力,有大量督撫,要緊的是還有劉澤清和左良玉這兩個鐵杆的支持東林黨的軍閥
“再想想,再想想……”史可卻只是沉吟,負手徘徊,一時下不了決心。
“何必再想?事已至此,難道還有什麽可說?”
“唉,隻恐人心不服。”
“這……”
說了半天,還是繞回前說,錢謙益氣的面如金紙,恨不得上前用老大耳刮子來抽史可。這個人,怎麽就這麽優柔寡斷
“這樣吧,”眼見各人都不以為然,史可最後讓步,道:“我先寫一封書信給馬士英,極言福王之不可立,再與此人約見一次,面議商談,諸位,以為如何?”
這倒也是可行之,東林黨勢力雖強,但左良玉遠在湖廣,而且在和李自成所部做戰,急不可就,而劉澤清一部畢竟勢單,馬士英是督撫中地位十分要緊的鳳陽總督,黃得和劉良佐、高傑,理論上都是由他管制,現在高傑是在孫傳庭之下,黃得和劉良佐的動向,就很叫人注意矚目了。
“也罷,就是這樣吧。”高弘圖立潞藩之心也很急切,他希望的是能會推入閣,而錢謙益只要能接他的尚書位子就可,所以兩人是很緊密的同盟,當下他站起身來,冷然道:“還望道翁不要拖延,此是天下第一大事,十分要緊”
“當然,回頭我就寫信致書。”
“那麽,我等先行告辭。”
眾人起身,彼此揖讓而別,別人都無甚話說,只有錢謙益到了門前,轉回頭去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長歎口氣,什麽也沒說出來。
他是住在高弘圖府中,到了史府大門前,各人轎子過來,彼此告別,等別人走開,錢謙益才在轎門前向著高弘圖道:“史道鄰庸奴一個,我不知道皇上是怎麽看中的他,叫他留守南都”
“這……”高弘圖見錢謙益的眼神十分陰沉,因嚇了一跳,遲疑著道:“怕是不至於如此惡評吧?”
“哼,皇上的脾氣,你我還不知道麽?現在必定已經死於都中了。皇上不僅自己死,還不可能放太子出京,這是必然之事,現在史某人還盼著皇上南下,或是太子來監國,都是昏了頭的屁話”錢謙益怒不可遏,嘴裡口水四處噴濺:“此人現在還在猶豫,不搶這個擁立大,這不是庸奴是什麽?現在中樞尚有權威,他就是這個權威的代表,擁潞擁福自己一言而決,下頭誰敢放什麽虛屁?等四處都活動開來,彼此爭立的時候,我看他怎麽辦?若是能成立潞藩,猶自可說,要是被人搶先立了別人,哼,那就是為富家翁也難乎為情了”
這麽跺足大罵一通,錢謙益才覺得心氣平和一些,又向著目瞪口呆的高弘圖冷笑一聲,道:“看他和馬瑤草能商量出什麽好結果來?”說完這一句,他這才轉身上轎,只是臨行之時,還是向著史府大門看了一眼,在心中恨恨的道:“庸奴”
……
……
“史可往浦口和馬士英會商?”
一座亭舍之中,幾個穿著華貴的中年男子正置酒而飲,菜式精潔,酒也散著香氣,一聞之下便知道是十分的好酒,可是當著四周竹林假山,小溪流水,佳景好食,美酒當前,幾人卻都是停杯不飲,只是呆。
“是的,消息很確切。現在京師那邊消息太亂,也不確實,有人說皇上在禁城中殉國,幾個皇子都落入賊手,也有不少人說皇上和太子從朝陽門出城,往天津坐海船走了……不過,都是浮說浪言,沒有誰是親見,也沒有有份量的人出來說話,所以,現在都不能確實。”
說話的是一個身形矮胖的中年人,吊眉三角眼,膚色雖白,看著卻是有點病態,並不健康,說話的時候,左右顧盼,頗有幾分高高在上的傲氣,總體來說,是一個看著大權在握而且十分陰贄深沉的大人物。
在此人身邊,則是幾個麵團團若富家翁般的大人物,都是凝神皺眉,靜靜聽著那人講說,到最後,才有一個面色十分浮滑的中年男子猛一拍腿,叫道:“這他娘的豈不是叫馬瑤草能乾預中樞之事?史道鄰是瘋了不是?”
“庸才,簡直是引狼入室”
“蠢,太蠢了。”
先前說話的陰贄男子倒是一笑,自己舉杯一飲,笑道:“史可不是蠢,其實這人還是有才乾的,不能全然抹殺。不然,我們魏國公爺當初也不會那麽推許他。”
一個已經福的胖子微微一點頭,卻是一副痛心疾的樣子,看著眾人,這位開國大元帥徐達的後人,現任的魏國公徐弘基緩緩道:“誠意伯說的是了,史可只是想面面俱到,哪一方也不得罪,和衷共濟……事上的世哪有這麽容易?他要麽悍然擁潞,和他的同黨一路,要麽就擁福,符合倫序眾意,也叫馬瑤草和黃得等人無有借口干涉中樞,現在可好,會商之後,還會有變化,你們等著瞧吧。”
“聽說,史可定下明天,也就是四月初七北伐,闖賊是三月十七佔的京師,算來也快二十天,皇上還是沒有確切消息,當真可疑。”
“唉,北都淪陷,皇上凶多吉少,現在南都又沒有能定大計,決大疑者,我等世受國恩,現在這種情形,又能如何?”
“馬瑤草是個人才,”面色陰贄的誠意伯劉孔昭與馬士英原本就是政治上的盟友,浦口會面之事一出,他便知道這個老朋友的機會來了,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抓住機遇,看看能不能火中取粟,會馬士英,還有為他自己謀取最大的政治利益。與他的先祖劉伯溫比起來,此人智略不足,但卻是十分陰沉殘酷,在南京和整個南直隸,敢來惹這個誠意伯的勢力和對頭,倒也並不多。
這便算是在勳戚中放風了,當下眾人會意,一個個點頭微笑,飲酒致意,徐弘基將手中酒一飲而盡,突然拍桌大罵道:“虧本爵曾經將史可奉若天人,現在看來,他若是北伐無,就該殺,可殺”
……
……
一交四月,南逃至徐淮之間的難民就更多了。當然,說是難民也不大準,畢竟普通的小民百姓不會跑,就算跑,也沒有能力從京師直下千裡,真正南逃的,十之是商人士紳,也有不少是官員,勳戚,或是和兩者有關的人員。
這其中還是沒有真正有說服力的大人物,當然,消息也就是千奇百怪,眾說紛紜,聽了之後不但不得要領,相反,卻叫人更加煩亂。
孫傳庭駐節徐州也有相當一段時間天才相師,他的督標也幾乎全部派到北邊,但這麽久時間天才相師下來,除了攻佔了一些州縣,吸引了一部份闖軍的注意之外,就幾乎沒有什麽真正的進展了。
而與此同時,高傑動作頻頻,不停的派出信使,時而往淮安,時而往鳳陽、廬州等地,幾乎每隔幾天,就可以看到兩地往返的信使,而孫傳庭這裡,高傑卻已經是絕蹤不來,孫傳庭傳召,就派那個叫張威的中軍遊擊過來,反正訓斥照領,但事後依舊。
幾個月駐軍下來,徐州父老也算十分的倒霉,駐軍紀律不好,到處搶掠,女人也是時不時失蹤,誰都知道是駐軍偷偷搶去,但苦於沒有證據,只能來求地方官員設說情,說到最後,就都到了孫傳庭的案頭。
至於府庫,高傑等人也是十分大膽,以往軍餉都是由中央部庫撥給,軍中領受,可高傑佔領徐州等地之後就自行征餉,地方庫藏,一掠而空,如此大膽跋扈,孫傳庭卻也是一點辦也沒有。
當初他斬賀人龍時,說是武將跋扈,可現在的高傑等輩,豈不是比賀人龍跋扈一百倍?
“唉,吾真是一無用處矣。”
坐困愁城,甚至高傑部將李成棟也搬到徐州府城來住,竟是和孫傳庭打起了擂台,每天都有士兵在大街小巷惹事,孫傳庭心中明白,這是高傑授意,這個李成棟是來“擠”自己的,只有哪一天他走了,徐州地面才會安穩。
可又如何走得?
他心中煩悶,隻帶了幾個從人上街走走,路過一座酒樓,一時動了酒興,便想進去喝上幾杯。孫傳庭在早年帶兵與李自成做戰時,最喜飲酒,一有勝仗或是高興的事,就索大杯來喝酒,然後賦詩,寫鬥方,以為盛事,現在是沒有這個雅興了,隻想叫幾個菜,喝幾杯悶酒算完。
不料到了門前,卻被幾個站班的小兵攔住去路,因他穿著便服,小兵也不當他是什麽人物,長槍一舉,便喝道:“這裡被我們總兵官包了,老頭,要喝酒再去別的地方。”
“總兵官?是高總兵?”
“不是,是我們李總兵”
“哦,”孫傳庭不以對方的態度為意, 笑問道:“那是什麽喜事?”
“納妾啊,你不知道?是州裡學官家的小姐,長的那個漂亮水靈,我家總兵新納為妾,在這裡擺了幾天酒了。”
“唉,我知道了。”
如此軍紀,如此大將,將來國事如何,也實在不可說。一瞬之間,向來雄心勃勃,進取自強的孫傳庭也是消沉下來。
他默不作聲,轉頭就走,沒走幾步,卻被人抓住臂膀,一時間天才相師孫傳庭大怒,低聲喝道:“是誰,敢這般無禮?”
“是我呀,孫大人。”抓他的人聲音果然有點熟悉,看臉也有點印象,孫傳庭楞的夫,那人又笑道:“小人曾經在渭南給督師大人投過書,難道大人忘了?”
“哦,我想起來了”孫傳庭眼前一亮,幾乎要叫出聲來
來人正是那個叫李恭的東宮內操武官,這神色模樣,那精乾聰慧的眼神,他印象極為深刻,一看就想了起來,準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