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很沉,沒有做什麽夢,也不曾醒過,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母親已經出門走了,腦袋還是有些渾濁,一個鼻孔好像被棉花塞住一樣。上午9點40分,手機顯示有五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未顯示主機號碼,另外四個都是螞蟻――那位即將結婚的朋友――打過來的,想必是急於找我過去幫忙。我到洗漱間,洗把臉,刮了胡子,整個人看著精神不少。到廚房從鍋裡取出母親準備好的早餐,每次都是這樣,不用說什麽也知道早餐是否做好,擺放在何處。右手用筷子將煎蛋蛋清和蛋黃分開,夾起蛋清放到嘴裡,左手伏在桌子上撥通朋友的電話。
“喂,”電話接通後我先試探性地問一聲。
“喂,你才睡醒麽?舟車勞頓想必十分疲憊吧,真是抱歉那麽早就給你打電話,但是我確實有急事想與你商量一下,”螞蟻說。
“沒關系,本來我回來也是為了這個,你在哪?我收拾一下就去找你。”
“我就在新房裡,位於廟街的xx小區xx號樓,你知道這裡麽?”
“就是逛燈會那裡麽?”我問道。
“對對對,就是這裡,但是這裡已經沒什麽燈會了,都被拆掉蓋成新型小區了,你八成會找不到,到這邊以後給我打電話,我下樓接你。”
“好,那就這樣。”打完電話後,我將盤子中的蛋黃吃乾淨,喝了一碗稀粥,將盤子和碗拿到洗碗池裡清洗乾淨,放回櫥櫃。穿上掛在朝南陽台的牛仔褲和黑色T恤,又在外面穿上墨藍色長款羽絨服,走出門。
坐車穿過廟街,果然同螞蟻說的那樣,街道兩旁的磚瓦房幾乎全部蒸發掉了,就連之前香火鼎盛的關帝廟,娘娘廟也都不知道搬到哪裡,取而代之的是裝修考究的高層樓房和底下招牌顯眼的商鋪。被人熟知的現代感像是出自同一工廠的加工產品羅列在被冰雪凍得堅硬的土地上。
螞蟻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在小區門口漫無目的地觀望許久,直到跟他走回家中後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區絕非從外部看起來那麽狹小,需要步行十幾分鍾,才能到達他所在的樓層。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凍了這麽久,”螞蟻滿臉歉意地說。
“不礙事的,”我從兜裡拿出紙巾擦擦鼻子說,“最近怎麽樣?怎麽變得這樣客氣了?”
“畢竟即將結婚了,總要學著做個大人,”螞蟻說。
“嗯,感覺如何?”我坐在螞蟻新買的真皮沙發上,他也落座在我左前方,“沙發十分舒服,想也知道是花費不少吧?”
“那是自然,結婚都是要把全部老底都搭在上面的,不過說到要結婚的感覺,”他停頓一下,“要喝一杯暖暖身子麽?”
“那是最好的。”螞蟻說了一句等他一下,便轉身走到嶄新的西門子冰箱前。我靠到後面,身子舒展一下。他取來黑方和一桶冰塊,兩個方形玻璃威士忌酒杯。給兩個杯子都倒上酒後,又分別加了兩三個冰塊。
“可曾想過要結婚?”他抿一口威士忌說。
“沒有想過,總覺得是距離我存在著特別遙遠的距離,就像是從此地到達冥王星,”我拿起酒杯說。
“其實在一個半月之前我也沒有想過要結婚,雖然我們交往已有兩年,但是總覺得還不到時候,正如一場籃球比賽還沒有打到終場鈴聲響起,還不知道比分如何,就是這樣的感覺,但是當決定的那一刻到來時,終場鈴聲竟然突然想起來了,看不到比分板,
也看不到計時器,被裁判頃刻間叫停,大聲地告訴我們‘你們應於此時成婚’。當然,這沒有受到外力的干擾,並非像其他家裡的長輩那樣催促結婚,而是出於我們的本意,我們默契而生的裁判。就在一個月前的某一天,當我一覺醒來發現她早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於是我對她說:‘我們結婚吧?’,她沒有猶豫也沒有驚訝,任何情緒上的東西都沒有,說了一句:‘好啊’,我們便分別通知了各自的家人和朋友,告訴他們我們將於一個月之後結婚,”他掏出一盒七星遞到我的面前,我擺擺手,他自己點上一支香煙接著說,“然後我們便在一周後領證結婚,一切都沒有計劃過,卻又像是計劃了很久似的。特別自然,自然到沒有察覺出自己已經從未婚過渡為已婚。” “聽起來不壞,”我抽出一顆南京點燃,“叫我回來不知道能幫些什麽忙呢?”
“你有沒有察覺出來這個屋子缺少些什麽?”螞蟻問道。
“這房子對我而言十分陌生。”
“你還記得當初我與夏雨養的那隻貓麽?”
“灰色的那隻美短麽?”
“正是!我與夏雨交往之後搬到一處新的住所,位於和平街的公寓。就是你去年回來時我們住的地方。隨後我們都想養一隻寵物來讓家裡變得更有生氣,於是我們就在鄰街的寵物店買回這隻小貓,取名煙頭。你也知道,我從小就很喜歡小動物,但並沒有什麽機會飼養,所以照顧它的時候十分小心。可是就在我們決定結婚不久,煙頭突然在這個房間裡蒸發了,找遍所有可以讓它容身躲藏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它。我和夏雨都十分著急,對於心愛之物難以知曉其生死,覺得自身的某個器官被切割丟掉一樣。我本人和夏雨現在都要張羅結婚之事,實在難以抽身顧忌此事。”
“但我並沒有足以找到失蹤小貓的本事啊?”
“這並不用擔心,前些天夏雨認識了一位貓女,據說可以與貓交談,但是還是需要一個人幫忙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開車,與人交談,直白些說,這位貓女雖然可以與貓沒有障礙的溝通,但在與人交流的時候經常有失妥當。找你回來,也是因為除你之外我也沒有什麽可以足夠信賴的朋友,所以我真心需要你的幫助,希望可以在成婚之日前可以尋回煙頭,”螞蟻喝乾威士忌,又伸手倒酒,“這裡是我的車鑰匙,在車的副駕駛座位上有用信封裝的一些現金,方便你這幾天跟貓女吃飯,汽車加油,以及其他的雜亂事情,”螞蟻將一串鑰匙放到茶幾上。
“好吧,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我也喝乾杯子裡的威士忌。
“我約了貓女十一點去位於西城街的日料店,到時候你直接過去就好。她沒有手機,但是我們約定好,她會穿淡綠色的T恤,牛仔褲,和一個仿玳瑁框的墨鏡,這個季節戴墨鏡的人很少,所以應該很好辨認,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她還背著一個黑紅色的雙肩包,年齡大概在二十歲左右,”螞蟻說完要給我的杯子中倒酒,我擺擺手拒絕了。
“現在已經十點二十分了,你中午可有別的事?”我問道。
“真是抱歉,我中午還要去招待夏雨的娘家人,所以不能陪同你一起過去,”螞蟻滿臉歉意地說道。
“不礙,我自己去也沒什麽關系,那我現在就動身過去好了。”
螞蟻帶我來到他的車庫中,一輛近乎嶄新的黑色豐田雅閣靜靜地伏在地面上。
“這車不賴,”我稱讚道。
“價格也同樣不賴,不過也還好,可以通過銀行貸款進行分期付款,壓力就小了不少,上去試試吧。”我拿著鑰匙打開車門,車內沒有多余的車飾,黑色海綿坐墊,後照鏡上掛著一個貌似從哪裡求來的平安符。
“可要好好照顧她哦!”螞蟻替我關上車門,揮揮手。我打著汽車發動機,倒車出了車庫。西城據此的距離大概有二十分鍾車程,不算遠,但是在找車位的時候還是費了不少周折,平時沒有開車,並沒有察覺出來繁華地段的停車位這麽難尋,徘徊了幾個停車場後,最終在鄰街步行過來要十五分鍾的一個停車場停泊下來。車子熄火後,我從副駕駛上拿過信封,抽出現金,百元鈔票有三十張,但我決定不動,想到螞蟻又要還房貸又要還車貸,這麽點小事本來就應該幫忙的,於是我打開副駕駛前面的抽屜,將信封塞進去,走下車。
這間日料店是在我離開家以後開的,去年回來的時候還沒有裝修妥當。室內裝修十分簡約,散發著橘黃色的橢圓形吊燈,座椅都是實木製成的,大概有十幾個四人桌,門口是酒櫃和收銀台,酒櫃上盛放著白鹿,菊正宗,松竹梅等日產清酒,也有黑方,傑克丹尼,法國灰雁等威少量士忌和伏特加。深處是被一塊巨大玻璃隔成的後廚,顧客可以透過玻璃看到壽司,沙拉和刺身的整個製作過程。
在靠近玻璃的倒數第二個座位上,我看到了目標――貓女。出乎意料地順利,不僅僅是因為店鋪空間狹小,主要是在如此灰暗燈光下還帶著墨鏡的人,真的隻能解釋為為了帶墨鏡而戴的人。我快步走上前去,禮貌性地微笑著說:“你好,我是XXX――螞蟻的名字――的朋友,是他叫我來同你商量找貓的事情。”雖然帶著墨鏡,但是從露出的肌膚來看,這女孩的皮膚水嫩,散發著青春的光亮。鼻子,耳朵和嘴都十分小巧像是某位知名的陶藝大師用靈活的雙手捏出來的滿意作品一樣。臉龐被墨鏡遮住大半,兩隻纖細的胳膊擺在桌子上,十指相扣。看起來個子不高,大約在159左右。
“哦,”她沒有因為我的出現而摘下墨鏡,或許她的意識裡還沒有發現我的出現,“對於貓所失蹤的信息你了解多少?”貓女沒有多言,開門見山。
“老實講,一無所知,糊裡糊塗地答應朋友之後,又糊裡糊塗地趕到這裡,”我這才發現,剛才與螞蟻的交談裡,關於貓的信息我絲毫沒有詢問,所談之物皆非所需之事,我也開始懷疑我的溝通能力了。
“煙頭失蹤的時間應該是在32天之前,出走方式不明,但是我估計應該是在主人開門時候溜出去的,或者從露天陽台跳出去的,在你來之前,我問過附近的貓,都沒有她的線索,”貓女說。
思路清晰,口齒乾淨,不明白為什麽螞蟻說她與人交談有障礙。
“你可吃過午飯?”我詢問道。
“沒有,”回答簡單利索。
我招呼服務員過來,又問貓女有什麽想吃的麽?貓女說,“有魚就好,”便緘口不語。我翻了翻菜單,點了份三文魚刺身,碳烤鰻魚,蟹爪天婦羅,兩碗烏冬面,一瓶啤酒,一杯鮮榨橙汁。
“點這些可以麽?”我試探性問貓女。
“可否打包一份甜蝦,並把橙汁換成冰清酒?”貓女說。
“當然,”我用鉛筆重新修改菜品,遞給服務員後,問道:“吃過飯後我們有什麽計劃?”
“去廟街後面沒有建成的工地裡等待更多的流浪貓,打聽更多關於煙頭的消息,”貓女說得口乾,喝了一口檸檬水。
沉默的帷幕拉下來,應該是有話要說的,但是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詢問些什麽,而貓女看起來也不像是會主動開口的人。擺在吧台右側的黑膠唱片機開始播放They say it’s wonderful,整個世界都像是浸泡在爵士樂的泳池裡,服務生帶著潛水鏡,雙腳漂浮擺動來往反覆,為各個桌子,包括我們的餐桌擺放食品。刺身新鮮色美,如同剛從水中某條魚身上切下來,擺放在盛滿冰塊的盤子中。冰塊所撒發出來的寒氣,溢出盤子外圍的邊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噴嚏。
“不好意思,”我抽出餐桌上的紙巾說道。
“沒什麽,你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並不好,”貓女說,我突然注意到,她說話的語氣並沒有融合任何情緒,似乎是從打字機裡彈出來的文字語句一樣。
“剛剛回來有些感冒,沒什麽大礙,噯,我聽說你並沒有用手機?”我側身清理一下鼻子。
“我不認識字,就連數字也不認得。高二之前還是知道的,據說學習成績也不差,但是不知道為何,發了一場高燒,便什麽都不記得了,文字,數字,也不記得了,計算水平也僅限於一張一百元整的人民幣花了多少,還剩多少,”貓女夾了很多芥末放到碟子裡,又倒了少許醬油,輕輕攪拌著,細長的筷子“叮叮”打在碟邊作響、
“那一定帶來很多困擾吧?”我也同樣攪拌著蘸料,但是相比於貓女,我的芥末真的算是微不足道。
“還好,隻是輾轉了幾個醫院也沒有大夫可以準確說明出情況,最後也麻煩到心理醫生,但效果並不好。因為完全喪失學習文字的能力,所以不得已隻好離開學校。父母自然是失望透頂,於是安排完我去城南的麻紡廠做工後,兩個人就去了省城給我弟弟做伴讀。不過這樣不壞,一個人不受到別人管制,而且工作也很輕松。因為是計件結算工錢,所以即便是有事情幾天不去上班也不會受到影響,而這些事情都要依靠父母幫助計算,每個月的工錢都會發到他們的銀行卡上,再由他們給我生活上所需要的費用,”貓女放入口中一片三文魚,“所謂絕對的壞事不可能會發生在這個世上,同樣也不可能發生絕對的好事。雖然我喪失了文字能力,雙親也不在身邊,可就在某一天,我坐在廣場的長椅上發呆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趴在花壇邊兩隻貓在說話。從那時開始,我便嘗試與他們聊天,有時候聊得很多很晚,也常會給他們帶去一些吃的東西。”
“也經常幫助別人找貓麽?”
“這是第一次,你朋友的妻子恰巧有一天在公園裡找貓,看到我正在與貓聊天,便上來問我, 我如實回答了,但是此事就連我的父母也不知曉,如果對他們說我能和貓交談,他們一定會說,是不是又發燒燒壞了腦袋,所以也懶得說這些,”貓女遲鈍一下喝了口清酒。
“味道還算滿意?”
“可口,說起來,我最喜歡的食物就是這些,每次父母打來錢後,我總是會先來這裡好好吃一頓,然後帶一些甜蝦給FF―一隻白色尾巴的流浪貓,十分健談,性格開朗,與其他流浪貓不同,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排斥我這個異類,主動上來對我說,‘嗨,你似乎聽得懂貓語,真是不可思議。’於是,我們便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不壞,”我忍不住又咳嗽兩下,呷了口啤酒潤潤嗓子。
“噯,我有句話,說出來可能有點冒昧,”貓女說。
“沒關系,隻管說好了。”
“從我的角度來看―即便是我戴著墨鏡也並不會受到影響,你的身體似乎缺失了一些重要的什麽,不知道遺落在哪個地方了。”
“什麽?遺落?”我重複著這兩個詞。
“奔跑的小鹿將鹿角不知道掛在哪個枝頭上,”貓女解釋道。
“隱喻麽?”我喝乾啤酒。
“我不懂。”
窗外下起雪來,看樣子不大,也沒有風,雪花慵慵懶懶地飄落到地上,像是抵達終點的輪船一動不動地停靠在岸。行人急匆匆地趕路,仿佛被看不見的提現牽動著四肢不停運作。不時有車輛駛向不同方向,輪胎碾出一道道轍跡,像是路,也像是迷宮,不知道誰在其中,也不知誰落下了什麽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