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壁壘那場涉及許多性命的大戰,落成一張張白紙傳遞到了京畿各大世家權貴手裡,當真是應了那句命比紙薄。
以王允為首的二皇子黨眾人憂心忡忡,西壁壘開始於中平元年,現在已經是中平四年開春,整整過去四年了還沒個結果,難道太子劉辯真的是天命所歸,還是說費盡心機不斷添磚加瓦的謀士武將沒幾個成得了氣候的?
劉曄、沮授、顏良、文醜、張郃這些人哪一個不是稷下學宮的翹楚受過王越余澤的千劍宗師,怎就這麽不頂事,三條線加起來足足五六十萬精銳大軍,連個小小的虎牢關都拿不下來,當初曹操只有幾千人就攻克了啊。
幾家憂愁幾家歡喜,大將軍何進為首河東衛氏江夏黃氏等太子黨那叫一個喜不自勝,就差把每天當成過年了,大將軍何進沒去關注第一線戰場的戰事,反而是拿著一封微不足道的線報,一碗又一碗的大口灌酒。
“北宮伯玉李文侯反了,麹大膽投靠了汝南袁氏,賀鎮遠心灰意冷的歸隱了,這會兒估計已經老死了,呂良跑到江湖做了一名逍遙散人,從此不再過問廟堂事。”
“那麽多的上將名將就這麽白瞎了,狗日的劉宏不心疼,老夫可是沒少嘬牙花子,本想著老夫舔著老臉親自請來幾位給辯兒助漲助漲聲勢,沒想到當年最是不服氣老夫的祖大頭,倒是最講義氣。”
一晃不知不自覺的過去了三四年,太子東征軍和西壁壘大軍已經完全膠著在了一起,朝廷中樞的明爭暗鬥也由宦黨、外戚黨、士大夫黨三虎相爭,衍變成了太子黨和二皇子黨的二龍戲珠。
除了四朝元老宗正劉寬,武官黨、言官黨、京官、鄉黨.......大大小小的各派黨羽已經默默站隊,就連超然物外的黃門侍郎也不例外,或是從龍,或是扶龍,廟堂中樞形成了兩座龐然大物,隱隱架空了皇帝劉宏。
九卿之一的延尉傅燮是大將軍府正堂內少數幾個有資格坐下的黨羽,猴急的從大將軍何進手裡接過不知經過了多少手但依舊熱乎的線報,一目十行,最終定在了某位有著鐵畫銀鉤之稱的書法名家協律署長,在線報最後親筆手書的幾個字。
延尉傅燮毫無顧忌的奪走了大將軍手裡的酒碗,沒有一點文人作風像個粗鄙武夫似的灌了一大口:“快哉!快哉!一言驚退來犯大軍,祖將軍不愧是衝到匈奴單於金帳邊緣,罵了一句你他娘長的真醜的無雙猛將。”
從一張薄紙一句短言嗅到邊塞風沙味的延尉傅燮,一碗酒哪裡夠,起碼得兩碗,面前案幾拍的震天響:“倒酒,倒酒。”
大堂內簇擁了七八十名太子黨的文臣武將,青年一輩望著案首的延尉傅燮,羨慕不已,默默立誓自己早晚一天也要像傅燮一樣醉裡快哉醒時高呼。
老一輩的文臣武將們羨慕是有,大多習以為常,在座這麽多的權貴也就這位大漢最後一位義士敢把大將軍當成丫鬟指使了。
大將軍何進忍不住踹了臉一腳色暈紅的傅燮,笑罵著給他又倒了一碗:“行啊,老傅,祖大頭的這句話不僅嚇退了千軍萬馬,還給你裝上了千軍萬馬,今天這事傳出去,又夠你吹上一段日子了。”
紅光滿面的傅燮,心安理得的接過了酒碗,嘿笑著一口乾掉,還時不時的朝著對面的衛尉蓋勳擠眉弄眼。
可不是,多年後傅燮的小孫子憑著今天的事,隱隱成為長安紈絝之首,更是被不屑攀附權貴的建安七子引為座上賓,時常邀請這位大將軍為其倒酒的後人參加世間最一流的士子雅集。
難得聽到自己那一代老人消息的蓋勳,
同樣是恨不得痛飲五碗黃酷酒,大將軍倒也會一視同仁的為他倒酒,但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祖大頭到底是祖大頭,還記得年輕時一起在霸典將軍麾下共事,霸典將軍安排老夫給他做一名主簿。”“對於這個貧寒出身的粗鄙武將老夫是一萬個不願意,連斬七名千夫長、三十回合剁掉一名侮辱大將軍的萬夫長狗頭、衝進匈奴金帳。”
“這些隨便拎出來一件都值得大書特書的壯舉,沒想到竟然一件一件的發生在眼前,更沒想到老夫一個書香門第士大夫,還與一個吃飯打嗝放屁磨牙的粗鄙武將成了生死之交。”
“本想著過幾年再沒有祖大頭的消息,老夫死了以後就在墳墓旁邊給他立個衣冠塚,好去地底下好好喝上幾杯,沒想到祖大頭又來了一次震驚天下,祖大頭就是祖大頭,寶刀從未老過。”
大堂內的年輕人多數是聽著霸典將軍和大漢三明這四位大漢四大名將的豐功偉績長大的,對於山陽太守袁遺鎮遠將軍劉岱這些權貴子弟立下那麽多的軍功,多是理所當然,有著宗族的鼎力支持不立功勞才有鬼了。
薊南六將祖猛奴鎮北將軍公孫瓚這些草根出身的名將,創立的功業比那些權貴子弟還多,時常被這些年輕人視作傳奇,享譽文壇的邊塞辭賦詩歌只有沾上祖猛奴公孫瓚這些邊陲名將的名字,才顯得豪氣乾雲。
年輕一輩中被世間第一流風流人物郭嘉譽為才氣滿斛的陳琳,年初得知這個消息,不顧屋外大雪紛飛,袒胸露乳的爬到一塊太湖石上作了一首《二十四日晚風雪夜殺賊賦》,轟動京師。
文壇宗主何休有感而發說了一句陳家小相如,自此陳琳又有了一個京畿司馬相如的別號,要知道司馬相如可是漢賦四大家之一,這句話又出自文壇宗主何休之口,可見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
邊塞老將祖猛奴更加的水漲船高,一件件威震邊疆的陳年往事不斷被扒出,不停有《提劍行》、《宛城歌》.........在士子雅集時傳出。
不過一來缺少文壇大儒的提綱挈領,二來沒有當今天下紅的發紫的光祿卿陳群這樣的族親鼓吹造勢,只是膾炙人口,遠遠達不到傳世佳作的地步。
本來最應該替老友感到驕傲的蓋勳,沒來由的有些悲哀,祖大頭當年在邊疆多次九死一生的立下赫赫戰功,中原無一人知曉,誰曾想臨老了喊了一句話,賺來這麽大的名望,隱隱成為能與大漢四大名將並列的第五名將。
才思敏捷的陳琳不但文采斐然,在謀略上也是多有建樹,要不然稷下學宮第一才子荀彧想要收他為門人。
自有打算的陳琳果斷拒絕了,在心裡真正可以稱作先生的唯有那位敢於嬉笑怒罵紅紫權貴的郭嘉:“主公,祖將軍名氣大了往小了說是件好事,可以吸引黃巾賊更多的注意力。”
“但從長遠來看,不見得是一件什麽幸事,太子殿下的東征軍三線作戰已經入不敷出,倘若是再開辟一條南陽線,可不就是雪上加霜那麽簡單了,很有可能因此滿盤皆輸。”
“黃巾賊可就不同了,佔據了半數賦稅出淮泗的膏腴之地,又有充足的兵員,只是苦於戰線鋪展不開更多的大軍才在三線駐扎了五六十萬大軍,要知道根據太子殿下傳回來的戰報所說,黃巾賊最少有百萬大軍。”
“他們巴不得再鋪展開一條戰線,祖將軍名氣越大,黃巾賊越是樂見其成,同樣對於太子來說越是不利。”
河內太守王匡以往在黨羽繁多的朝堂混的風生水起沒錯,可如見廟堂上只允許有兩種聲音,要麽加入太子黨,要麽成為二皇子黨的一員,想要還和以前一樣當個小蛟鯢,門也沒有,到時候會更慘,遭到兩座龐然大物的聯合打壓。
當然了要是有宗正劉寬那般嫡親皇室宗親身份,另當別論了,但這位宗正隻庇護劉姓子弟不摻和這趟渾水,其他人甭管是幾十年的同窗好友,還是世代姻親的世交,宗正劉寬不會多說半個字。
力有不逮。
河內太守王匡曾經與太子殿下有著吃蟹之情,自己不站隊也被默認為太子黨的一員,還不如早早的牽頭站隊,這樣還能博來一場更大的富貴:“陳主簿說的不錯,但是你忘了一個人,荊州牧劉表。”
“南陽郡可是劉表的地盤,一旦黃巾賊大局來犯,這位歷來珍惜羽毛的荊州牧會眼睜睜的看著南陽郡被黃巾賊攻佔?落個昏庸無能的名聲?”
陳琳年少,只有十一二歲的年紀,卻被大將軍征辟為主簿,才乾毋庸置疑的可以自比甘羅。
他從中平元年西壁壘大戰展開以前,就沒日沒夜的查閱各種典籍,分析天下形勢。
河內太守王匡的反駁早在預料之內,也早有腹案:“王太守說的沒錯,居心叵測的劉荊州不會坐視不管,也正是因為這樣劉荊州才會放任黃巾賊攻佔南陽郡。”
“到時候只需要赦封名氣大的離譜的祖將軍為南陽太守就夠了,想必這樣做也是順應文壇的民意,也是眾望所歸的。”
“南陽郡有多少守軍不用多說,想必各位都是清楚的,就算是加上三十幾個縣的戍卒,也不會超過一萬人,祖將軍勇猛無敵是沒錯,但是面對五萬甚至十萬以上的大軍,再是勇猛恐怕也無濟於事了。”
“有一句話叫做站的越高摔得越狠,以祖將軍現在的名望,一旦敗在黃巾賊的手裡,二皇子黨再運作一二,文壇那些個見風使舵的家夥很快便會大肆詆毀。”
“大失所望的祖將軍想必會遭到整個天下的口誅筆伐,到時候誰還有精力去詆毀一個位高權重的宗親子弟。”
在場的文臣武將,頻頻側目,沒想到一個小小少年竟有如此高遠見地,稱呼他京畿司馬相如都虧了,應該由衷的喊上一句京畿甘羅才對。
武將們正愁沒有機會建功立業,太子面臨的危機越大,他們才越有可能被委以重任,一個個摩拳擦掌目光炯炯的望向了大將軍。
大將軍何進好歹執掌天下兵權數十年,又曾經在永康大亂的屍堆裡殺出生天,見過的大風大浪多了,這件事掛齒卻還稱不上大難臨頭,笑問道:“孔璋說出這番話,估摸著早就有了定計,還不趕緊吐出來,小心我家鹹兒晚上去你家。”
家世在大漢一流本身又被視作下下代俊彥翹楚的陳琳,要說怕的人還真沒有,族兄陳群提出九品官人法成為整個廟堂最炙手可熱最不可得罪的權貴以後,更是無人敢攫其鋒芒。
只是對那位有事沒事喜歡喊自己去喝花酒的何鹹,連見面都不敢,每次碰見直接是撒丫子就跑。
為此還專門從江湖上招攬了一位擅長草上飛的小宗師,每逢出門總會再三囑咐,只要是碰見大魔頭何鹹,就算自己在抑揚頓挫的飲酒賦詩也要扛起自己往家跑。
指點江山的陳琳,突然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四周, 右手不停的打手勢。
破例有幸站在大堂門口的那位小宗師心領神會,趕忙鼓動氣機,引得戍守在四周的甲士們,按住了刀柄。
大堂內,文臣武將忍俊不禁,皆是哈哈一笑,百萬黃巾賊帶來的緊張氣氛消減一空。
為這場答辯準備許久的陳琳,這才想起來這裡是大魔頭何鹹的家,故作鎮定的往門口挪了挪步子,咳嗽一聲道:“這事好辦,大將軍只需要修書一封,命令董卓率領三千人馬前來足以應對所有黃巾賊。”
“以董卓的臭名昭著...咳咳....那個名震天下,別說率領區區三千人馬坐鎮南陽郡,就是只有他一個人露面,判官劉曄沮授這幾人也會疑神疑鬼是不是一個圈套,畢竟董卓可是手握二十萬西涼鐵騎有實無名的諸侯,哪裡會輕易涉險。”
妙啊,傅燮蓋勳等人眼前一亮,小陳琳的腦瓜子還真是好使,這樣一來不但解決了很有可能開辟出的南陽戰場問題,還解決了一直困擾太子黨的最大難題,西涼自立。
大將軍何進的臉色,卻有些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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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點將台上。
國士李儒說出了一席與陳琳不謀而合的言辭,捋平大紅袍有些褶皺的衣角,靜靜看著嶽父。
比起十萬鐵騎入中原那年明顯清瘦許多的董卓,沒有半點的遲疑,哈哈一笑:“不就是去雒陽嘛,這有什麽可安排的,義父讓我去,那便去就是了。”
眼底卻又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和失望。
一襲大紅袍的李儒,驀地展顏一笑,如那披上鳳衣霞冠的女子。
終於要出嫁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