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聽雪。
冬天最妙的,也是士大夫文人最為妙不可言的官子風流。
大寒時節,邀上三兩知己,擁毳圍爐,眼前是咕咕沸騰的紅泥小火爐,耳邊是雪花落在瓦楞上的淅瀝瀟瀟。
大漢有四愛,蔡邕愛蓮,曹不興愛蟹,官子最風流的雪,鄭玄對它情有獨鍾。
當初北上幽州講學,聽,與中原腹地大相徑庭的北國大雪佔據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世間文人附庸風雅,聽雪只是為了聽雪。
孰不知,飛雪有聲,百般滋味。
鄭玄耳邊最雅的當屬是竹林間聽雪,雪打竹葉,一人獨坐寒夜的山窗前,心神悠悠。
最有滋味的當仁不讓是巷陌聽雪,獨倚小樓,行人踩過攢滿了一層厚厚積雪的青磚巷陌,稚童如玉碎、少女如裂帛、壯士如刀戈......是人間歲月裡最百感交集的刹那。
泰山坐忘碑,鄭玄引領著十幾名大儒駐足在巨碑附近,大儒們白發蒼蒼面生褐斑,卻個個矍鑠健旺,精神抖擻。
頗為奇特的是全都清瘦儒雅,由內而外散發一股清逸氣,沒有一人有著這個年紀本該有的身形佝僂,肥胖昏聵。
讀書可以知興替,更可以足心氣。
這些文壇舉足輕重的文豪高士,正在閉目欣賞一種從未耳聞如雨打芭蕉聲聲霖的雪聲,一句乾坤朗朗的笑聲,霎時撞碎了養氣數十年古井不波的心境。
石破天驚。
“內外六夷,敢稱兵仗者,皆斬之!”
年過花甲古稀的大儒們,心底驀然湧出一股少年時恨不得棄筆從戎的熱血沸騰,幾十雙老眼如裡天低平野闊時的星光垂在了那襲紫袍。
原來,所有人都沒有走遠。
個個默然,心中默念‘皆斬之’。
半盞茶功夫,十幾名大儒赫然潸然淚下,老糊塗似的不停念叨漢室中興有望矣。
老一輩儒生經歷過慘絕人寰的兩次黨錮之禍,性情與如今紙醉金迷的士大夫文人截然不同,大多性情剛烈,凝視孤單影隻直面無邊無際蠻夷鐵騎的太子,立即怒火中燒的擼開了大袖,抽出了腰間的八面漢劍。
他們腰間的佩劍可不是為了附庸風雅用來裝飾的,負笈遊學,殺過不少邊疆蠻夷,黨錮之禍,斬過更多的閹狗宦官。
此時,更想暢飲匈奴血!
作為天下輿論風向的文壇儒生們,有時雖然偏激了一些,喜歡抨擊時政,這不劉辯去年前腳剛出雒陽,後腳便有一大批太學儒生跑到宮門口直諫,要求皇帝陛下一紙詔書把太子殿下昭回來。
皇帝劉宏每天連早朝都不去了,怎麽會理睬這麽一幫子憂國憂民的偏激儒生,全部擋在了宮門外。
這樣反而給劉辯的名望帶來了極大的影響,因為這些太學儒生居然賴在宮門口不走了,時間一長,竟成了一場類似於士大夫文人雒陽詩會的盛會。
先是不明就裡不甘示弱的鴻都門學也加入了抨擊盛會,後來愈演愈烈但凡負笈遊學來到雒陽的學子,不在宮門口呆幾天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忠貞之士。
再後來掀起了一場入宮抨擊的風潮,其中大部分士子儒生多是人雲亦雲的不知所雲,卻也不妨礙由太學儒生牽頭的這件事成為一場天底下最大的盛會。
這也是為何有著三次大禮參拜的禮遇,郭圖送出那封信箋過後,程昱遲遲沒來的原因,也是投靠劉辯的儒生武夫日益減少的小原因。
大原因嘛,與那位青衣持桂的郭奉孝有關,謀劃一場不為人知的空前圖謀。
劉辯知道了這件事只是淡然一笑,便揭過了,如果言官不直諫太學不抨政,
那才更應該憤怒。這樣的他們反倒是最可愛的人,憂國憂民,大漢興亡儒生有責,比起那些只知道橫征暴斂蠅營狗苟的紅紫權貴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這不前一刻還在憤懣太子昏庸紈絝,後一息氣衝衝的擼開袖子就要和那些如狼似虎的蠻夷鐵騎大乾一場,而不是流露出紅紫權貴的躊躇不前和目光閃爍不定。
“豪!豪!豪!”連說三個豪字的曹不興,老淚縱橫,在一大幫老友驚世駭俗的眼神中,封筆多年的他鋪開了一卷被譽為千年壽紙的青檀熟宣,一幅幾十年後曾賣出萬畝上田的《鞭指六夷圖》,油然而生。
墨跡未乾,剛準備衝過去對著蠻夷鐵騎一頓砍瓜切菜的大儒們突然面紅耳赤的爭吵起來,原來曹不興刻意遺留了一處提詩的留白。
這些平時一字難求皇帝劉宏下令都不理不睬的文豪大儒們, 為了爭奪給太子提詩的機會,差點提前掄圓了膀子一頓劈砍。
曹不興這個始作俑者還有鄭玄何休蔡邕這幾位文壇執牛耳者,眼皮直跳,趕忙一路小跑過去拉開了唾沫星子飛濺臉貼臉爭吵的大儒們。
哪裡還有一點儒林文壇標榜的樣子,分明是一群潑婦在罵街。
“昱兒。”法家祭酒胡昭並沒有參加這場胡鬧一樣的爭執,同樣是大汗淋漓,手指抽筋似的一陣痙攣:“你有什麽看法?”
天地君親師,上至皇帝三公下到黔首庶民最為崇奉的存在,程昱觀摩過三次大禮參拜對於效命太子已經有做意動,可收到公則的書信後先生並沒有準許自己出山入世,摸不清先生的心思,只能隱忍著。
如今聽到太子的那句內外六夷皆斬之,第一個抽出八面漢劍的便是自己,苦於沒有先生的授意只能繼續隱忍,面無表情道:“弟子才疏學淺,當不得大任。”
“你呀你。”法家祭酒胡昭對於門下幾名有望登上文曲榜的弟子太知根知底了,昱兒越是這麽說越是覺的自己才情無雙:“行了,別跟先生我打啞謎了,以前攔著你是因為太子是早夭之相,就算你去了也沒什麽好結果。”
“雖說現在命相不同了,但是定數未變,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沒什麽好下場。”
“不過呢。”法家祭酒胡昭忽地回頭望向了泰山,半山腰一個黑色小點停止了上山,目光有些遊離道:“這樣雄才大略的君王多少年不出一個,能跟一年是一年,能跟一個月是一個月。”
“就算是一天也是天大的幸事,哪裡還有遲疑的道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