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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以江南士紳為主的文官很不滿意,但周士相卻沒有克扣他們的待遇。
黃宗羲是都察院總憲,按規矩是可以在南都獲得一套房子的,但他卻沒有住到朝廷分給的房子,而是一直借住在其門生萬斯同早年在南京置辦的房子裡。此處位於成賢街,距離國子監不遠,距宮城也不過四裡多地。
眼下南都的房子是有明以來最便宜的。太平軍入南都後血洗滿城三天,導致原先被滿州人佔據的好房子一夜之間全成了無主之屋。緊接著錦衣親軍又大辦通虜案,抓捕了不少降清勳貴,致使三山街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房產竟然無人過問了。所以黃宗羲就是不想要朝廷分給的居所,自己在城中買一間也不難。當初太傅錢謙益也曾勸過他在南都安家,不過黃宗羲卻沒有同意,仍是住在萬斯同的家裡。
因為最近的煩心事,黃宗羲這段日子睡得很不踏實,也睡得很晚。昨夜,更是一宿未睡,連夜寫了一篇文章。
東方拂曉後,萬斯同匆匆來到,見老師竟然一夜未睡,眼圈都有些發黑,不由心疼。他進屋之後,將窗戶打開,一陣清涼頓時讓黃宗羲精神為之一振。
“老師,我剛得到消息,玉書的父親張九征也被捉進牢裡了。”
萬斯同神情很是擔心,他所說的玉書便是前幾日在都察院中被親軍以“通虜”罪名抓走的年輕禦史張玉書。
“張九征?”
黃宗羲聽了有些驚訝,因為他知道這個張九征,此人是順治二年中舉,四年中進士的鎮江大才子,不過考中進士之後他便一直在清廷的吏部任職,十多年間都沒回過家鄉,乃至其子張玉書和他都沒見過幾次面。
“他何時回來的,怎麽未聽玉書說起過?”黃宗羲眉頭微皺。
“我也是剛知道的消息。”
萬斯同不敢深想,因為若是張玉書早知其父回來卻沒有告訴他和恩師,那這“通虜”的罪名弄不好怕就是真的了。畢竟,張九征在清廷任職十多年,突然回來,誰知道他是真心棄清歸明,還是另有所謀。這要是事先有過招呼,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這陣子江南鎮反如火如荼,挖出了很多和清軍有勾結的士紳官員,很多原先並不為人知的消息都傳到了南都,以致現在南都不少官員都坐立難安。有些是的確沒有滿清勾結,但卻害怕自己的親友豬油蒙了心私通韃子。鎮反擴大下來,天知道會不會株連到自己。
聽說那個主持江南鎮反的汪士榮已經放出狠話,說什麽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弄得現在不但是江南,連帶著南都,都籠罩在恐怖之中。
“只是張家嗎?這件事還牽連到哪些人?你心中有沒有數,若是沒有,最好在院裡先查一查,免得咱們自己都被蒙在鼓子裡。俗話說的好,師出有名,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要是咱們的影子不正,又如何師出有名。”
黃宗羲現在最關心的是都察院裡有可能涉及“通虜”的還有誰,要是連自家情況都弄不清楚,那真是怡笑大方了。他可不願被那個被他趕到城外牛首山的顧炎武趾高氣昂的在他面前,大罵他都察院都是漢奸小人。
“曾國林、伍德傑兩人,怕也有問題。”萬斯同歎了口氣,“不過聽說他們夠義氣,番子用刑,他們堅不招認,番子便畫了像送去給徐大定看,徐大定說確實見過他們。”
“番子”是從前官員們對東廠鷹犬的稱呼,如今卻成了南鎮那些錦衣內衛的代稱。在官員們看來,南鎮內衛所做所為和當年的東廠番子可沒有什麽不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曾國林、伍德傑二人是三天前被親軍帶走的,前者是黃宗羲從浙江帶來的門人,後者則是去年參加恩科,名列二甲的年輕有為之士。那徐大定卻是兵科的給事中,早在一個月前就被親軍抓走。
聽說這徐大定被清廷的一等侍衛納蘭明珠重金收買,利用兵科給事中的身份偷偷向明珠傳遞軍情,並且在南京秘密拉攏了不少對太平軍有怨言的官員。這件事已經被兵部尚書張煌言證實,黃宗羲不信其他人,總是信得過張蒼水的。
“這徐大定,真是有損陰騭,自己沒救何必還要害人。”黃宗羲喝了口茶,說道:“曾定老的兒子好不容易得到舉人,當初韃子大軍到福建,他提供了好些消息。如今他兒子牽涉通虜被抓,我真不知道怎麽和曾定老交待。”
曾定老是浙江名士,黃宗羲早年得他資助甚多,受錢謙益之邀來南京時,黃宗羲特意將曾定老的兒子曾國林帶著,本是想提攜故人之子,不想這曾國林卻和徐大定搞到一起,真是害人又害己啊。
萬斯同遲疑一下,小聲問道:“還能活嗎?”
“難!”黃宗羲搖了搖頭,“齊王那邊對通虜查得狠,要是曾國林真的通虜,能落個流放安南就算是不錯的了。”
流放安南和處死有什麽區別?
萬斯同很是痛心和惋惜,猶豫道:“是否我親自去一趟南鎮?能疏通就疏通一下,爭取從輕處置?”
“你去有什麽用?”黃宗羲憤憤的說道:“那幫番子,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還會在乎你,在乎我?再說這種事是能疏通的嗎?不要疏通不成,反把自己搭進去。”
萬斯同聽後默然,知道老師說的不錯,他要是一時衝動去南鎮疏通,只怕不但救不了人,反而還會把自己,甚至老師也給搭進去。畢竟,現在周黨那邊都盯著都察院這裡,巴不得老師有什麽把柄被他們抓住呢。
片刻之後,萬斯同將一封信遞給了老師。
“何人的信?”黃宗羲接過信,打開一看,失聲道:“黃梧?!”
萬斯同點了點頭,低聲道:“黃梧想請老師替他搭個線。”
“怎麽,他大清的海澄公是嫌大清的船要沉了?”黃宗羲冷冷一笑:“當年可是他自己跳上大清這條船的,現在船要沉了,他以為能跳出來,求得平安不成?”
萬斯同苦笑一聲,若不是黃梧當年在平和縣當差役時救過他一命,他才不會答應替他向老師轉交書信,請老師出面替他向朝廷擔保。
“這人怎麽會想給我寫信,求我出面?”
黃宗羲有些不解,據他所知黃悟當年背叛鄭森投降清廷,導致鄭森多年來投入無數人力、物力建造起來的海澄重堡落於清廷之手,更讓鄭軍損失數百萬計軍械糧餉,連帶著金廈也失去了外圍最重要的門戶據點。
因為此功,清廷當年就封黃梧為“海澄公”,給予敕印,開府漳州。順治十四年時,清廷又追封黃梧祖上,並賜金在他家鄉霄嶺營造宗祠。對於清廷給予的“殊榮”,黃梧也是甚感新主之恩,一心替清廷賣命,屢建戰功。
現在,這黃梧突然遞信給自己說要重新歸降大明,不能不令黃宗羲感到意外。因為按常理,黃梧應該直接向齊王周士相投遞降表,率眾來降,而不是找他這個有名無權的都察院總憲。
“老師莫要忘了鄭家那邊,他們恐怕是不願意見到黃梧反正過來的。”
經萬斯同提醒,黃宗羲總算明白了,黃梧當年讓鄭家遭了那麽大損失,現在鄭家的軍隊都被齊王收編,鄭森的弟弟鄭智又承襲了閩親王封,並且太平軍的水師力量八成是由鄭家水師改編而來。那定海國公鄭鳴俊叔侄二人更是帶領水師北上,黃梧想要投降還真是難。要是因為鄭家人的緣故,齊王不接納黃梧的投誠,那這人也只能和滿清這條船一起沉了。但要是南都這邊由皇帝下旨直接接受他的投誠,那縱是鄭家人再不滿,總不能和皇帝旨意對著來吧。
“這件事,我會替他和陛下說明。”
黃宗羲想了想,雖然對黃梧降清十分不恥, 但想此人現在畢竟是清廷的山東巡撫,一方督撫重臣,要是能由他黃宗羲出面招降過來,於公於私都有極大好處。
念及於此,黃宗羲便讓萬斯同寫一封回信給黃梧,表明他的態度。萬斯同就在老師房中磨墨,提筆要寫時,卻見書桌上放著一篇墨跡尚未完全乾透的一篇文章。
“《原君》?”
萬斯同好奇之下,仔細看去,可這篇《原君》的開篇之語就讓他驚呆在那。
“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
萬斯同一臉不解的看向老師:“恩師,這原君?”
“是我昨夜寫就的。”黃宗羲走到桌前,將《原君》捧起,輕輕吹了吹,然後說道:“我一直在想,古人設立君主是為了什麽。思為想去,古之設立君主乃是為了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釋其害,而非為設君而設君。這為君主者,在為師看來要負擔起抑私利、興公利的責任。故,我意,君主為天下公仆矣。”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