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葛氏兄弟早年就在大樵山落草為寇,比胡全等人落草早了幾年。這幾年廣東局勢也是一日三變,先是紹武政權立,後是肇慶永歷政權立,再接著又是清軍破廣州滅紹武政權,又是肇慶的永歷帝如驚弓之鳥般在清軍還沒有到來前就匆匆西逃,把個廣東全盤丟給了清軍。其後局面演變更是驚人,原是清軍南下急先鋒的李成棟突然反正成了大明的東勳,再接著清朝的平、靖二藩王南下,然後李定國兩攻廣東。反反覆複七八年,也不知死了多少百姓,更不知道空了多少城,好端端一個粵省竟成了今日人間地獄。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想平平安安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甚至想當順民都是奢求,那清軍刀劍揮舞起來可不管你是順民還是“刁民”,在這大前提下,如葛氏兄弟這等上山落草的就多了去。當土匪就要有當土匪的覺悟,殺人放火再是正常不過,為求活命,為求自家吃口飽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不做也得做了。
人無完人,本心而論,真到迫不得已時,周士相也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那時與他談什麽仁義道德,談什麽良心都是虛的。活著,才有未來,死了,狗屁不是。
將心比心,葛氏兄弟當年的土匪事跡自然不會讓周士相有心結,往大了說,今日太平軍何嘗不是一支土匪軍隊。除了堅持抗清和打著南明旗幟外,太平軍所作所為哪裡入得了世人眼,別的不說,光是一個到處裹挾百姓的行徑就足以讓世人罵上百遍了。
當初宋襄公為葛氏兄弟取大名,一取“正”字,一取“義”字,合為正義二字。以這二字作名,也未必不是宋襄公潛意識對“正宗”土匪出身的葛氏兄弟不屑,變著法子罵他們呢。
但如今,宋襄公卻落了淚。
葛正傷勢很重。整個前胸叫長矛給捅穿,當時周士相就知道捅著的是葛正的肺葉子。
人的肺子關系著呼吸,肺葉子叫捅穿,這人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葛正不甘心。倒下時都不甘心,兩眼如牛眼珠般瞪著那捅他的清兵,嘴裡如喝了肥皂水般“咕咕嚕嚕”的往外吐出血泡。
鮮紅的血泡在陽光的映射下五顏六彩。
周士相瘋了般將葛正抱到醫營,可醫營的幾個郎中都是半吊子水平,哪裡治得了這傷?即便是真有神醫在這。面對這等肺葉子被活脫脫捅穿的重傷者又如何去救!
這不是21世紀,如今是17世紀,是明清易鼎,是無數漢家兒女被屠殺,是華夏漢家文明沉淪的1654年!
“秀才,秀才,我哥,我哥他”
葛義哭成了淚人,抱膝蹲在大哥的身邊,看到周士相過來嚎啕大哭起來。現如今。也就渾人一個的葛義還敢在軍中叫周士相秀才了。
趙四海、禿子蔣和也紅著眼睛抱著尚未斷氣,仍在苦苦掙扎的葛正。
大樵山30多兄弟跟著胡全和周士相下山奪了羅定州,立了太平軍營頭,這麽多場仗打下來,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也就幾個了。
周士相忍著悲痛,含著眼淚看向那幾個站在一邊束手無策的郎中,得到的卻是沉默。
一個在醫營學徒的半大孩子還在不斷的用毛巾拭去葛正嘴裡吐出的血水。
他的胸前早就被血浸透。
“秀秀才”
周士相的出現讓葛正回光返照,但卻依舊無法起身。更動彈不得一下,只能喃喃著看著周士相,右手的食指不住顫動,看樣子是想和周士相說最後的話。
宋襄公難過的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周士相更是箭步上前緊握葛正的手。上身半傾下去,盡量將耳朵離葛正的嘴巴近些,以免錯過這個兄弟的最後遺言。
葛正喃喃著,卻說不出什麽,隻直直的盯著周士相。
周士相以為葛正放心不下弟弟葛義,便哽咽道:“五哥放心。我會盯著六哥的,但我活一天,便不叫六哥走在前頭。”
話說完,就見葛正的瞳孔似乎張了一下,隨即黯淡下去。
“哥,哥!”
葛義痛哭流淚緊緊抱著哥哥的身子。
趙四海他們也都泣聲一片,便是那學徒的半大孩子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可周士相卻明明還感受到葛正心脈未斷,他看得清楚,葛正的嘴唇還在微張,他在說話,雖然聲音很低,雖然咬詞很不清楚,可周士相知道他在說話。
“五哥,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周士相的耳朵近乎緊靠在葛正嘴巴之上,他的動作讓嚎哭的葛義愣住,也讓趙四海他們止住了哭泣。
“秀秀才,”許是知道這是自己最後說話的機會,葛正使出最後的力氣張大嘴巴,“公庫裡我我那份給給給老六”
說完,終是停止了心跳。
輕輕的伸手合上葛正不肯瞑目的眼睛後,周士相緩緩起身跪在了地上,朝著床上的葛正重重磕了一響首,爾後以誓言道:“五哥放心,你那份我會如數分給六哥!”
葛義沒有想到大哥臨死前竟然放心不下的是他那份錢財,更在死前當著這麽多人面將這份錢財轉交給他,這讓他更是悲痛。
手足之情,感天泣地。
趙四海、蔣和他們在悲痛之余,看到周士相如此鄭重對待葛正的遺言,也頗是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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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唯宋襄公卻不為人注意的皺了皺眉, 但卻無法就此事說些什麽,畢竟當初起事時周士相跟眾人說得明白,公庫裡的錢財都是眾兄弟的,將來天下太平了肯定要和眾家兄弟分。
當初,這個決定無疑讓一眾土匪出身的兄弟肯隨周士相出生入死,也合理解決了太平軍壯大的問題,但是,將來,這公庫的錢財真的就要就此分了嗎?
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自古錢財招禍端,將來周士相又是否真舍得將那大筆金銀財貨拿出來分嗎?
唉,將來的事誰個曉得,眼下這命還保不保得住都難說呢,想著將來分錢的事,真是可笑。
宋襄公心頭苦笑一聲,雜念一掃而空,轉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
昔日老弟兄,又走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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