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定知州衙門的二堂廳中擺了張桌子,上面擺著幾味小菜,周士相和宋襄公對面而坐,二人面前各有一酒杯,不過卻是誰也沒有喝過。
天氣已經暖了,廣東更處大陸南方,此時溫度比之北方高出不少,二人身上都隻著了件單衫,饒是如此,仍感悶熱。外面,不見晴日,悶人得很,看樣子是要下雨。
就這麽淺嘗了幾口小菜後,宋襄公終是壓不住心中疑惑,抬頭對周士相:“千戶真要將羅定賣給唐三水?”
“只要唐三水願意買,我當然願意賣。”
周士相笑著放下筷子,示意一邊侍侯的林婉兒先下去,待這姑娘有些不情願的退出後,他才對宋襄公道:“一個肯賣,一個肯買,周瑜打黃蓋,這樁生意可沒誰吃虧。”
“生意是沒誰吃虧,可千戶可曾想過...”
宋襄公有些猶豫,不知是否應該如實將自己的看法說出,又該用何種說辭來說這件事,免得周士相聽了剌耳。
他猶豫著如何開口,周士相卻欣然道:“宋先生不必吞吞吐吐,若我沒猜錯,先生這會必是想說我將羅定賣給唐三水十分不妥,此舉有通韃嫌疑,或者說是漢奸所為吧?”
聞言,宋襄公苦笑一聲:“千戶既知,何以還要賣?”
“我若不賣,這羅定就能為大明所有了?”
周士相輕歎一聲,搖了搖頭:“雷先楚的態度先生也是看在眼中的,我以羅定和全營上萬人來換他一縣,他為何不肯換?說到底,咱們出身不正,在永歷朝廷那幫督撫眼裡不過是幫上不得台面的土匪賊寇,用得著我時加官晉爵,用不著時便翻臉不認人。說句不中聽的,我太平營在他四府巡撫張孝起眼裡恐怕不過是個夜壺,要用,就拿出來,不用了便塞進去,若是嫌臭了,就扔得遠遠的。”
這番話可讓宋襄公聽著不是滋味了,不由道:“千戶這話說得可是難聽了。”
“難聽是難聽了些,可話粗理不粗,先生細細品味,我這話難道還有錯了不成?若我等是正經衛所出身,張孝起也好,雷先楚也好,會如此小窺咱們?”
想到那日雷先楚在聽聞周士相條件後的反應,宋襄公亦是無語,只能感慨一聲:“只可惜程郎中不在高州,若他在的話,恐怕局面又是一番變化。”
“真要是程邦俊自個來處置這事,未必能比雷先楚好到哪去。”周士相可沒指望程邦俊這個兵部郎中會站在太平營這邊說話,若真是這小子來羅定處置,恐怕見到太平營所為後能暴跳如雷,畢竟他代表的是永歷朝廷,太平營做的卻是如同流寇般的裹挾之事,這在代表正統的永歷朝廷眼裡肯定是十惡不赦的,甚至比入關的清軍還要可惡。
相對而言,雷先楚這個單純武人的表現要比文官強得多,至少沒有當場破口大罵,龐天賜這個知縣表現出來的態度也算正常,親民官相較清流總是要務實許多的,在表示憤怒後,多少也得掂量下自己的份量以及對方是不是有翻臉殺人的可能。
宋襄公沉默了一會,還是勸周士相道:“現在高州那邊畢竟還沒有正式回話過來,千戶你就急著將羅定賣給唐三水,萬一高州那邊答應了咱們的條件,到時這羅定卻為清軍所佔,咱們又拿什麽和高州換?又如何解釋此事?”
周士相知道宋襄公心中對高州方面還抱有幻想,便問他:“高州離此不過百多裡地,快馬來回一天足夠吧,一天不夠,兩天總夠了吧?可這都四天了,為何高州那邊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若他們真的在乎羅定,在乎咱們,先生以為他們會拖這麽久?既然高州不待見咱們,咱們又何必死皮賴臉求他們,廉、雷二州去不得,咱們就到別處是了,樹挪死,人挪活,天下之大,只要我太平營上下一心,何處容不得我們安身。”
宋襄公有些驚訝:“千戶何以如此急著離開羅定?”他不能不驚訝,因為這已經是周士相在他面前第六次說要馬上離開羅定了。
周士相略有遲疑,不知如何向宋襄公解釋自己是根據後世的歷史記憶做出的判斷,十數秒後,他終是道:“不瞞先生,我有預感,這永歷朝廷怕要出大事。”
“出大事?”宋襄公一驚,不知周士相所指為何。
周士相點了點頭,沉聲說道:“永歷朝廷現在靠得是大西軍在支撐著局面,可這大西軍卻是那大賊張獻忠的舊部,先生可別忘了,刨了他朱由榔家祖墳的可就是這幫人,先生以為朱由榔真信得過這幫掘他家祖墳的?”言語間對安龍府的永歷天子一點也不客氣,直呼其名起來。
宋襄公乃數叛之人,對朱家皇帝能有多少忠心?故而對周士相直呼永歷名字也沒多少感觸,只是對他的判斷頗是不以為然,道:“此一時彼一時,毀壞鳳陽皇陵乃大賊張獻忠,此刻大西軍卻是由孫可望、李定國等人率領,自出兵滇黔北上,大小數十仗,不可謂不盡心,朱由榔為何信不過他們?若無大西軍,恐怕他連在貴州都不得安生,說不得和隆武、紹武一樣早殉了國。若千戶以皇陵被毀而斷言朱由榔信不過孫可望他們,這永歷朝廷要出大事,我看恐怕有些太過臆想了。”
“大西軍這幾年抗清是打了不少勝仗,可先生想過沒有,李定國兩蹶名王,兵鋒直指長江,這眼看江南半壁旦夕可下,可他為何突然轉師廣東來了?”
宋襄公不相信猜忌這個理由,周士相無奈只能搬出第二個理由來,那就是孫可望和李定國之間有問題,不然仗打得好好的,那順治小兒都想劃江而治了,李定國為何突然離開湖南率部跑廣東來,難不成廣東這個第二戰場比湖南這個主戰場還重要,又或是說收復粵省比一鼓作氣打到北京去更重要?
這個問題讓宋襄公一怔,須臾間覺得孫可望和李定國之間是有問題,可有問題在哪卻無法說清了。這不能怪他,畢竟他的見識受於身份和環境所限,無法了解明清大局的真正走勢,更無法弄清明清高層之間的爭鬥。
在他猶疑間,周士相又說了,這一回卻是半真半假,他道:“我在新會時曾聽人言,這大西軍的孫可望和李定國是貌合神不合,那孫可望自持身份最尊,隱有自立之心,而李定國卻對朱由榔忠心耿耿,若事實真如此,只怕這二人之間遲早衝突。若是孫可望和李定國內訌,李定國勢必要撤至廣西,集中主力和孫可望一戰,如此一來,永歷朝廷就是大禍臨頭,不管孫可望贏還是李定國贏,對大明都是禍!遠得咱們不說,孫可望和李定國一打起來,先生以為廣州的尚可喜和耿繼茂不會趁勢佔領廣東全境?到時,羅定也罷,高州也罷,恐怕都不能再為大明所有了,既然如此,我為何不能把羅定同唐三水做筆交易,換他一筆糧食物資來,難不成真要帶著弟兄們在羅定為永歷朝廷陪葬不成?先生可別忘了,咱們的能戰之兵可是少得可憐。”
周士相所言著實聳人聽聞,可聽著又像回事,宋襄公一時可無法消化,張著嘴,不知如何說好。
“先生再想想,是什麽大事要讓程邦俊急著就回安龍府去呢?高州城主持局面的又為何是張孝起,而不是勒統武?張安可是說得確切,他進城後並未見到任何大西軍, 隻張孝起手下的高州兵,那勒統武的兵馬去哪了?雷先楚和那龐天賜來時為何隻字不提程邦俊,我曾數次旁敲側擊想知道勒統武的情況,可他二人同樣不肯提起,這又是為何?若勒統武真在高州,又有何不能說的?他二人如此鬼崇,倒讓我認定勒統武此刻定不在高州,甚至高州城已經沒有大西軍的一兵一卒,那張孝起手中更沒有多少兵馬,不然斷不會不顧之前程邦俊的約定起意吞並我們!”
“照我看,張孝起不肯答應咱們移防,一方面固然是看不起咱們的出身和所做所為,另一方面怕這位巡撫大人是真沒有兵馬來駐防羅定,指著咱們能夠替他扎在這裡擋住清軍呢。要不然,何以不理不睬,連句回話都不給的?這般姿態卻是把咱們當鴨子一樣散放,只要我們能夠替他擋住清軍,我們的死活卻是與他四府巡撫無關的。非我願意將羅定賣給清軍,實是那幫明朝的官不把咱們當回事,他做初一,我便做十五,左右這羅定是一天也不能多呆了。”
周士相一氣說了這麽多,這才發現宋襄公臉色很難看,不由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得太多太急,對方一時之間怕是接受不了太多,便停了一下,準備換個思路讓宋襄公能夠徹底拋棄對高州的幻想,正要開口時,卻見宋襄公放在桌上的右手突然顫抖了起來,然後抖動的五指突然一緊並在掌心,耳畔傳來他堅定的聲音:“既然局勢如此危急,那這羅定真是一天不能留了,卻不知千戶欲往何處去?”
“香山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