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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春夢》第77回 生死契闊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陳臣側臥在醫院的病床上,執起林寶兒的手輕吟,“寶兒,我已是大限將近,不能承諾白頭偕老了。我舍不得你,卻也無力回天。腦袋裡總象過電影一樣,想起很多人,或許是該通知我兒子回來了。我時日無多,很怕見不到他最後一面。”

 “我一會兒就給他發E-,放心,醫生說不會有事的。”林寶兒握緊他消瘦成皮包骨頭的指掌,眼睛越發紅潤了。

 “這一年,苦了你……”他控制不住眼淚,說不出話來。這個女人嫁給他,就是來受罪的。每天喂水喂飯,連扶帶搬,端屎端尿,洗洗涮涮,尤其近幾個月他時常嘔吐不止,所有汙穢的工作都被她默默承擔了。她把他照顧的很好,讓他還能乾淨整潔的守著做人最後的尊嚴。能娶林寶兒果真是他的福氣,只可惜他就要走了……

 她強壓痛苦,半晌不語,怕話一出口,淚水會輕易被勾連出來……

 “坐會兒吧,就坐我身邊。”他氣若遊絲,輕輕用蒼白無力的手拍了拍床邊。難得今天感覺不錯,很想同她聊一會兒。

 林寶兒低著眉,點了點頭,坐在他身邊。伸手輕撫他消瘦下陷的臉頰,溫柔的說到:“不累嗎?其實不必多說,我心裡都明白。”她怕他多講話會勞神,而且由於他常常嘔吐,胃酸將呼吸道腐蝕的非常厲害,仿佛講每句話都會滲著血。

 “不礙事,今天感覺還好。”他的聲音虛弱而低啞。

 “那好,想聊什麽,我陪你。”她的拇指從他唇上滑過,眼中盡是疼惜。

 “我走後,整個集團和我名下的財產都將移交給我兒子。有點不忍心,他22就要負擔起這麽大的家業,只能指望老父親幫他一把了。老爺子勞碌一生,一天輕福都沒享成,總說退休,總退不下來。”他執起林寶兒的手,接著說:“我不想你今後吃苦,留給你的除了一些錢,都是有價證券和一些參與分紅的股份。你一個人帶陳暮,哪裡還有精力出去工作?只要別太鋪張,足夠你們娘倆安逸的生活。對了,其中還有咱們一直住的那所房子。”

 “不要說這些,既然要安排,就先安排好你生後的事情吧?”她想知道他希望怎樣踏上黃泉路。

 “沒了就是沒了,哪來那麽多講究,隨便往火葬廠一送就完事。我隨著那縷青煙,就升天了。”他微微一笑,雙手將她的手包裹的其中。

 “墓地選哪兒?”她講話時咬著下唇。

 “清淨就好。”

 “不回老家嗎?”她提醒他。

 “哪裡黃土不埋人啊。老家?我從來是落地扎根,搞不清哪裡才是老家。漂泊了40幾年,自幼從牡丹江到了福建南平,後來又去了你的家鄉,再後來便到了這裡。家鄉?有牽掛的地方就是家鄉。”他吃力的抬起手,擦了擦她掛在臉頰上的淚水。

 感受到陳臣冰涼的掌溫,她愈加辛酸,淚水猶如黃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傻丫頭,別哭,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只是先你一步去了彼岸,我們有緣,一定會再見的。聞到”三途河“邊荼蘼花的香氣就會想起前生的事。何況你還是我的妻子!”他的笑容好淒楚,即使篤信輪回中定有相見的機緣,他心中還是不舍離去。

 “荼蘼不是天上的花朵嗎?幽明界也有?”

 “天上那種是白色,寓意吉祥。黃泉路上的是妖豔的血紅。開在冥界的三途河邊、忘川彼岸,是冥界唯一的花朵。黃泉路上開滿這花,遠遠看去像是鮮血鋪成的地毯,被喻為”火照之路“。荼蘼火照接引靈魂渡過忘川,曾經的一切都遺忘在彼岸。”陳臣的目光飄散在林寶兒身後陰霾的窗外,仿佛對那濃烈卻淒涼的美景有著無限的期待……

 彼岸花在彼岸悠然綻放,此岸心在此岸兀自彷徨。忘情?真的好難。林寶兒哽咽著將淚水盡力擋在眼眶裡,她該怎樣才能看破紅塵色相,把生死望穿?切莫相忘,切莫相忘……

 看到她眼中晶瑩閃爍的淚珠兒,他深知她心中悲苦,淺笑著安慰道:“人死了,不過是一具皮囊壞了,就象房子壞了要搬家,另換房子一樣。不必執著這個虛幻的身體,貪戀這個世界。象我這樣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人,更要坦坦然然、歡歡喜喜地去。這個娑婆世界原本就是五濁惡世,是令人痛苦煩惱的地方,離開這兒到快樂光明的地方,何樂而不為呢?”

 “死亡當真這麽輕易?那為何世人都怕死?”她目睹過撒手人寰的慘境,當真非常痛苦。

 “人死的一刻,的確痛苦萬分,須受”風刀解體“。因”四大“要分散了。”地大“分散時,象大山壓在身上一樣沉重;”水大“分散時,象身體浸在水裡一樣潮濕寒冷;”火大“分散時,象火燒一樣炙熱難受;”風大“分散時,象大風吹卷泥土,一層一層地砍削。臨死的人都會呻吟哀嚎、痛苦萬分的。人不是自願來,也不是自願走的。眾生走時都是不自願、不自由的。我一生處世修身,妄念較輕,不怕死。”陳臣說起滅頂之災,宛如落葉清風,讓林寶兒心中敬佩油然而生。她的丈夫,果真是誘惑都市中少見的“大隱”。

 “老公,你居然會是個做企業的商人?你是投錯胎了嗎?”她覺得此時清瘦的他愈加仙風道骨,逍遙飄逸。

 “恐怕是!”他開起玩笑,杜撰到:“我本是數世修為的阿羅漢,卻為魔障所惑,思凡下界鑄成大錯。這不就快被招回受罰了嗎?”他的笑容仿若飄渺綻放的白蓮花……

 或許真是如此吧?林寶兒忽然覺得輕松許多,撫著她曾在他肩頭留下的兩彎齒印,輕笑道:“我可不是你口中的魔障!”

 “怎麽不是,就是你!”他調皮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再入輪回還為你!”

 “陳臣……我舍不得……”她內心極度低沉而悲涼,有無盡的酸楚,卻吞咽著眼淚,猛然撲到他懷中……

 “乖,分離只是暫時的。我們有今世,有來世,還有生生世世……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我說過,到了彼岸我一樣會關照著你的。”他擁著她的雙臂略顯無力,抬起她尖尖的下巴最後一次細細端詳這玩笑中的“魔障”。他貪念不死,有色不戒,難登極樂,必會再入輪回與她機緣相逢的……

 他可能真的已將身體裡所有的東西都消耗待盡了,連持續的嘔吐也忽然停止,只剩下無盡的昏迷……

 醫生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那幾次折騰人的搶救,只不過是為了等待他歸途中的兒子。若非如此,林寶兒一定不忍看著他在生死之間掙扎徘徊……

 陳臣年輕俊朗的兒子終於趕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他端莊秀麗的母親。一直沉睡的陳臣聽到兒子的呼喚,輕輕的抬了抬眼皮,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後又輕輕抬了抬手,仿佛要對孩子的母親說些什麽。

 “別說了,我都懂,我都懂。”他的“前妻”走過來攥緊他骨瘦嶙峋的手,痛哭流涕。

 陳臣躺在床上微微點了點頭,安詳的閉上了眼睛。之後,再也沒有睜開……

 彌留之際,他微弱的囈語交疊了“寶兒”和“月容”兩個女子的名字……

 急促的倒氣……幾乎將身體拱起,眼中迸射的血色光華驟滅,飛散了最後一縷呼吸……

 月容牽著陳臣的手,早已哭的天旋地轉,暈過去好幾次。她責怪他,咒罵他,明明生了病,居然隱瞞她,她痛恨自己連為人妻的責任都沒有盡到……

 林寶兒轉向窗外,獨自抽噎。“風刀解體”過後,他已經解脫了。此時,該遠遠望到他一直向往的“荼蘼火照”了吧?陳臣,踏著接引的彼岸花走好吧……勿相忘,勿相忘,信守約誓,來生再續前緣吧?

 最後趕來的是陳臣古稀之年的老父親。他在女兒的攙扶下,只在往生者的榻前停留了幾秒種,伸手在故去的兒子臉上重重的給了兩巴掌,便老淚橫流離開了病房。林寶兒深深體會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那份蒼涼。好歹陳臣還有個姐姐,否則,老人家今後該怎麽辦啊?

 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名為祭奠死者,實為告慰活人。林寶兒和陳臣年輕的兒子是答禮的“孝子”,月容無力的站在友人的隊伍裡。好奇怪?誰說一張絲毫沒有意義呢?它從心理上將人活生生的分割開來,即使林寶兒覺得他們是彼此相愛的。

 燒紙,磕頭,跪拜,蒸騰了兩天一夜,她的雙膝幾乎釘在地上,麻木得站不起來。來賓除了集團各子公司的代表,還有許許多多有交情或是有恩怨的商會同行。總之,死者為大。一切的一切因為一死都不得不一筆購銷了。車來車往,人去人來,收了太多的禮金,她林寶兒因丈夫的去世就能發大財!可惜她始終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如此多的人情,今後還是要陳臣的兒子逐一去償還的,她怎能獨吞禮金呢?

 想同那個樣貌酷似父親,卻少了風雨歷煉的大男孩講話。可尷尬就在嘴邊,她不過比他大八歲而已,該叫他什麽呢?算了……

 “月容姐,我想同你商量一下禮金的事。”林寶兒還是決定找那個大男孩的母親談。

 “既然你是他太太,你就決定吧。”她講話的語氣如春風般溫和。

 “也好,那就留給他兒子吧。欠下的人情,將來還是要他償還的。”林寶兒淡定而從容。

 “這樣不好。你在陳臣的家產問題上已經做出了太大的讓步。我們再這樣,反而失禮了。”月容的知書答禮讓她滿心佩服。難怪陳臣一直如此尊重他的妻子,她果然識大體,醇厚善良。一張床上當真睡不得兩等人。

 “何必見外?畢竟是陳臣的骨肉,不要辜負我這當阿姨的一番心意。孩子還年輕,今後你還要費力幫襯他,姐姐也要注意身體。”人若都能理解對方,為對方著想,天下哪裡會有如此多的恩恩怨怨?

 “這樣吧,對半平分好了。聽說了你也有個兒子。都是母親,都難,那點錢,就當是哥哥給的見面禮。”月容執意如此,林寶兒無力推脫,感激的點了點頭。

 陳臣當真有幾世修來的福氣,他中意的女子各個善解人意。難得,一個風流一世的男子卻將身邊眾多女人都安頓的妥妥帖貼。入殮之前,林寶兒在前來吊唁的人群中發現了幾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被陳臣“近水樓台”的纖弱秘書,以及那個妖嬈魅惑的“八爪魚”……很清楚的看見她們眼中分明有淚……

 一縷青煙,故人已去,回憶的焦點始終是往生者腰背間那殷紅的狼頭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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