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默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周圍,顯是沒弄清出情況,不由問道:“伽藍,這是哪?”
‘子默,子默,子默……’我在心裡不斷默念著他的名字,剛剛幾個時辰中恐怖的畫面在腦中一一閃過,如果他是個實體,我定會衝過去抱住他痛哭,一如在現世跟朋友訴苦一般。
子默認真讀取著我腦中的所思所想,起先還有些好笑而無奈的笑容掛在臉上,慢慢地卻是臉色越來越凝重,到最後,明明是那般透明的面龐卻青筋暴起的泛紫,明明是棕色的瞳仁卻仿似凝成了冰箭,直射向我。
我駭得往後縮了縮,卻見他面色一變,仿佛想到了極為恐懼的事,衝著我大喊道:“快離開這裡!”我一愣,還沒來得及詢問,他已是撲頭蓋臉的罵了過來:“我從未見過有人能蠢到你這種地步。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不可輕易相信旁人,你竟非要受過莫大的挫折,才能明白我的話嗎?你以為身邊多的是修羅的人保護你就有恃無恐,可有想過,柳岑楓若非有十足把握切斷你的援兵,如何敢在金耀境內放肆?那陳勝幾番刻意接近你,又將你引入危險之地,如此明顯的用意,你竟半點不查?他定是早在被抓的時候就和柳岑楓聯成一氣了!”
‘你……你在說什麽啊?’我呆呆地,駭然欲絕地望著他,不!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夜部那麽多人犧牲性命救回的竟是……竟是……‘子默,你說陳勝是火翎的奸細?’
子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我現在沒空跟你討論這些。取些這裡的食物,你們趕快離開!是生是死,就只能看天意了!”
我一時心神大亂,腦子裡惶惶然空白一片,仿佛機械般爬起身順帶拽上亦寒,喊著:“逃!亦寒,我們快逃離這裡!”
亦寒詫異地看著我,我已是混亂一片,只是按著子默的指示,帶上皮水壺,胡亂塞些乾糧。亦寒雖面帶疑惑,卻還是靜靜地與我一起收拾。全部整頓好後,我們移開裂縫前的酒瓶,從那縫隙鑽出去。
刺眼的光線和割裂人皮膚的黃沙讓我忍不住舉手遮住自己的臉面,亦寒是跟在我身後出來的,但為了安全,一手一直搭在我腰間。我正待起身,忽覺攬在我腰間的手猛然一緊,亦寒幾乎是在一瞬間緊繃了神經。
“秦丞相,風護衛,柳太傅座下梅蘭秋菊,黑白無常在此恭候多時了。”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就在前方幾米遠處響起。
我緩緩地直起身來,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重重包圍我們的殺手,梅娘走在最前面,一身白色武士服,一臉清麗的笑容,那是一種絕對勢在必得的笑容。
後面的人長相美麗的也好,詭異的也好,我都看不清。我聽到子默那種無計可施的歎息聲,亦寒靜而平和的心跳聲,心中忽然有種悲嗆的絕望,又夾雜著太過驚異的麻木。
原來,這就是窮途末路的景況;原來,這就是自以為是的下場。
子默歎息了一聲,語氣蕭索地道:“陳勝絕非火翎國的奸細,但他想至你於死地的用意卻是不容錯辨的。我不知他究竟與柳岑楓或其手下談了什麽,但很明顯,他能平安被亦寒救出,能活到現在,絕對是與他們達成了什麽協議。我當時太過虛弱,來不及與你說明,所以才讓你一切聽風亦寒的。他雖不及你聰明,卻勝在冷靜謹慎,而且一切以你的安危為優先。誰知,你……竟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伽藍!善良並不是壞事,但那些被你愚蠢的善良害死之人該找誰訴說去?你讓風亦寒回頭去救陳勝,可有想過他為了你的一時善良,要付出什麽代價?你讓從來隱在暗處的夜部出來保護你,可有想過你一時救人的快意,換來的是臨宇多年心血的徒然,暗營實力的暴露。你想做那救民水火的良人,卻抱著如此天真,如此幼稚的念頭,不辨敵友,不分輕重;你想秉持你不輕視人命的信念,卻偏偏害得這幾十人因你的一念之差而平白喪生。”
我的面色一分白似一分,腦中一幕幕回放著夜部人一個個倒在面前時的淒絕,耳邊回蕩著秦夜的話:公子讓師父離開身邊,就該想到這種情況的發生……這一生,能為公子和師父而死,秦夜死而無憾了……
“林伽藍……”子默對我的後悔痛苦視而不見,隻冷冷地道,“你究竟是太過愚蠢,還是骨子裡自私的徹底?你竟從未想過,你這般好心做成的壞事,讓人無從責備,無力漫罵,甚至比那蓄意而謀的惡意,更讓人痛恨嗎?”
我猛地捂住臉滾燙的淚珠從指縫間一滴滴滲出,又滴落在這被黃沙掩蓋的地上,消失無蹤。對不起!對不起,亦寒!對不起,秦夜!對不起,夜部的每一個人!我渾身癱軟,若非亦寒扶著我,我早已跪倒在地上。
前方圍住我的火翎殺手聚都露出鄙夷的神色,但面對亦寒卻仍是萬分警戒,半點不敢松懈。
子默浮在空中四處看去,似是自說自話般歎息:“四面,不!三面的路都被封死了。只是那個死路,封與不封又有什麽區別呢?”
亦寒仍是那淡淡冷冷的表情,護著我,迎著前方排山倒海而來的殺氣。我定了定神,擦去臉上淚珠,心中隻覺,我做了如此大的錯事,此刻既是要死了,也不能如此窩囊辱了臨宇的名號。更何況,亦寒仍在戰鬥,我如何能逃避放棄?
子默四處而散的目光忽然一滯,臉上露出了深思凝重的神色,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竟是匹雙峰駱駝,上面掛著些行禮,恐怕是普華街中某個行商的。
子默忽地回過頭來,看看亦寒,最後目光落到我身上,冷冷道:“你想生想死?或者,我該問你,你想風亦寒生或死?”
我呆呆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子默,你在說什麽?我自然希望他生。’
子默嗤笑了一聲,連望都懶得望我一眼,仍道:“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我隻覺渾身忽地一冷,竟打了個抖,想說是,可是卻有種詭異的恐懼在心底滋長。我的確是自私的,無論亦寒為我做到什麽地步,我仍是不肯為了他的生,而承諾付出任何代價。
子默臉上的笑容更冷,指著那駱駝道:“你怎麽考慮都無所謂。我隻告訴你如今唯一的逃生之路。讓風亦寒搶了那駱駝,逃入塔拉乾沙漠。”
‘什麽?!’我驚駭地看著他,‘你說……沙漠?’
“沒錯。”子默棕色的眼眸一瞬不瞬看著我,那冷漠那怨責終於褪去了幾分,夾雜了絲絲的無奈,“穿越被稱為‘魔鬼之洲’的塔拉乾沙漠,抵達湘西西部邊境,與金耀隊匯合。否則,別無他法。”
沙漠……茫茫無際的黃沙,驕陽烈日,無始無終的道路,乾渴恐懼的滋長……在現代的電視中我並非沒有看到過。即便是精良的裝備,大隊的人馬,最終又能有多少幸存者?我……我能忍受這些嗎?我能活著走出那片沙漠嗎?死了,我能回到現代,除了宇飛,無牽無掛。活著,我卻要受那烈日黃沙之苦,便是此刻,我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沙漠中孤獨恐懼的模樣。
我側過臉,看著亦寒俊挺冷漠的側臉,他的眼中連一絲怨責,一分慌亂也沒有,隻堅定地護在我面前。那一縷銀絲,與當初不同,從幾個時辰前就未褪去過,仿佛預示著從此以後,他可能就要以二十歲的少年之齡,頂著三十歲的滄桑了。
那抹耀眼的銀白終於刺痛了我的心。我默默地點頭,按照子默的指示,拽過他的手,在他身體的掩護下,於他掌心寫下幾個字:搶駱駝,進沙漠。
他猛地回頭,一臉驚異地看著我,漆黑的眼眸波光閃爍,似在一遍遍詢問,是否當真決定如此。我胸口一酸,幾乎又要落淚,忙點了點頭。
此後的幾分鍾,當真只能用瞬息萬變來形容。面對梅娘他們的進攻,亦寒完全反其道而行,竟是背著我闖入最強大的戰陣,梅蘭秋菊、黑白無常之間。寒芒在我眼前忽閃,有好幾瞬,我的眼前一片芒白,完全看不清東西。
兵刃交擊的聲音在耳邊忽輕忽重,亦寒背著我不時向驛站的方向突圍,漸漸地所有的兵力都集結到了來路的方向。我知道,亦寒等的就是西北方防守最薄弱的時候。
亦寒揮劍擋開梅娘和另外兩個女子的凌厲攻擊,沒有一絲喘息的空隙,黑白無常比肩的雙掌便劈了過來。本握著劍的亦寒眼中綠芒閃過,竟是忽地撤劍回鞘,拚著本就虛弱的內傷,實打實硬接了他們一掌。
我攏著亦寒脖頸,在他清涼的背上感受到風沙拂過臉面的刺痛。我們兩個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朝著西北方向墜去,直直靠在駱駝身上,才一個趔趄站穩。
駱駝嘶叫了一聲,顯是受了驚嚇。亦寒猛地吐出一口血,卻根本來不及擦揭調息,抬手揚劍斬斷拴住駱駝的長繩,將我一把抱到駱駝背上。
青霜劍高高揚起,劍身狠狠拍在駱駝臀部,那載住我的駱駝哀鳴了一聲,便開始向著客棧的後方,無盡的沙漠跑去。我身子懸空,只能笨拙地牢牢抱住駝峰,啊啊尖叫。
亦寒卻由得我呼救,回轉身面對追上來的眾人,長劍忽地插入地面。我回過頭去,本想叫他回來,本想說亦寒你若不走,我絕不獨自逃生。可是,看著眼前的一幕,我卻驚呆了。
亦寒的長發忽然在風中飛揚起來,青絲夾雜著刺目的銀白,渾身都散發出冰冷的氣息。他的手橫舉在胸前,兩手交疊幻化出千般手印萬般幻影。所有人都驚呆了,隻為那一刻亦寒千軍難敵的氣勢,超乎常人的冰寒,仿佛要吞掉這山河,滅掉這天地。
夾帶著黃沙的風開始在亦寒的周身旋轉飛舞,就像以他為軸心的一場漩渦向四周蔓延開去。所過之處枯樹枝葉斷裂脫落,木質的房屋吱嘎搖晃紙窗破裂。火翎國本還待圍上去的幾人身不由己地撞在了一起,齊聲發出淒厲的尖叫,本待襲敵的兵刃卻是通通刺入了戰友的體內。一時間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駱駝越跑越遠,遠的我快要看不清亦寒的面容了。一種深切的恐懼湧上心頭,難道……難道亦寒準備犧牲他自己嗎?不!不會的,他一定會趕上來。然而這種念頭一旦產生,卻再也揮之不去。我惶惶然回頭,扯著沙啞的嗓子大叫:“亦寒——!亦寒——!”
風暴嘎然而止,我看不清火翎國眾人的慘況,隻將悲喜交加的目光牢牢鎖在那幾個起落飛躍而來的青色身影上。背後猛地一暖、一沉,亦寒幾乎把他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了我身上。我的恐懼卻一瞬間消失了,隻知那背後的溫暖,肩上的重量,無論如何會保護我,不受傷害。
我穩著駱駝回頭望去,只見火翎國眾人中能站起來的隻不足十人,且都搖搖欲墜,沒有駱駝,至少短時間內是追不上來了。忽然,我的目光膠著在遠方越變越小的一點,那潔淨的仿佛不該在人間出現的雪白, 那自客棧二樓飄然躍下的身影。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知道他看著我,牢牢的將不冷不熱,似笑非笑的目光定在我身上,嫣紅的唇輕啟,不知說了句什麽。
柳岑楓!幾乎第一時間我就猜到了他的身份。這個與臨宇齊名,震懾伊修大陸的火翎國白衣太傅。我猛地回過頭,死死壓住胸口一下一下跳躍的麻痛。殘留在心底最深處,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似痛非痛,像是恐懼,又像絕望……臨宇……是你嗎?這仍是你的感覺嗎?
“臨宇……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猛地抬起頭望向不知何時漂浮在空中的子默,呆呆地回不過神來。
子默幽深末測的一笑,棕色的瞳仁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仿佛是一個久未逢敵手的人終於覓到了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在漫天的黃沙中,在無望的絕境下,子默的眼眸卻是亮若星辰,嘴角輕勾,淡淡道:“這是他剛剛望著你時說的話。”——
話說小柳終於開口了,哇哈哈……雖然是借子默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