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元四年十月末,又是一年深秋時節,熙熙攘攘的長安明德門前,在擁擠的人流中卻有一對遠行的青年主仆。
“公子,同是十月間,為何這長安與那嶺南氣候差異是這般大?熱的熱死、冷的冷死!”,邊隨著公子穿越城門洞,那書童邊開言發問,看來這一國之內迥然不同的氣候,實在是讓他困惑不小。
“我大唐辟地萬裡,長安更是雄踞天地之中心,此地氣候才是陰陽轉換之正,至於那嶺南,因是地近大海,最近烈日,所以氣候炎熱些,這也是理所當然。”邊挽轡徐行,那公子邊向身側的小童子解釋這其中的原委。
穿過闊大恢弘的朱雀大街,主仆二人邊四處打量近兩年不見的長安景象,邊溯北而行,往朱雀門內的皇城進發。
“四維兄,四維兄,你是何時回京的?”,正當二人行至開化坊前,距朱雀門僅一坊之地時,卻聽街旁對側有人揚聲高呼道。
監察禦史羅儀扭頭循聲看去,隨即面露喜色的穿街而過,便拱手言道:“雲卿,自當年一別,你我已是三載未見,不成想今日又得偶遇,好機緣,著實是好機緣!”
原來這當街呼喚羅儀之人,正式大歷十三年與崔破同榜進士,現供職於鴻臚寺的新羅賓貢金雲卿,後因嶺南馮若芳掠賣新羅民女為婢一事,二人相交,並終成莫逆。似這般幾年不見。一時兩人相逢於道左,少不得一番把臂歡敘,略言了近來情形之後,那金雲卿重重一拍羅儀臂膀道:“眼見天已近午,走,且往太白居,由小弟做東,一來為羅兄洗塵,再則也好敘談一番。”
“這個,為兄卻需先往禦史台一行。做一報備之後方可……”,不待他一句說完,那金雲卿早將馬韁一引道:“三年不見。四維兄還是一點兒未變,即如此,小弟便隨你同往皇城。早早將這事辦了,也好暢飲一番。”
不過三柱香功夫,羅儀事畢,二人並那小書童一行策馬催驢東往皇城安上門前的務本坊而來,這務本坊正與京師煙花聚集的平康坊相對,又比鄰東市,最是長安繁華所在。故而,京中四大名樓之一地太白居便選址於此,吸引得許多王孫公子、文人墨客。
其時天已抵午,二人到時太白居中雅間早已客滿,無奈金雲卿只能於二樓選了一副靠窗的座頭,邊把盞敘舊、便隨意欣賞長安街市風光,倒也是別有一番悠閑意味。
手中輕持酒盞,向外隨意眺望的羅儀,見到街右平康坊與宣陽坊交界處的那一棟圓形樓宇。乃隨意問道:“雲卿,這‘輕歌曼舞’樓比之過往,又是如何?”
“‘輕歌曼舞’樓嘛!到得華燈初上時分,羅兄再來看看,那可真是一坐難求,這等地方。不是有錢就能進去的,現時之長安,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是慕此樓之名而來!”看著眼前這一名樓,金雲卿感慨連聲道。
“噢!愚兄近兩年不曾在京,卻不知可又有何等佳作自此樓流傳?”,雖身為監察禦史,但骨子裡,這羅儀依然是一個“詩唐”文人,此時既得閑暇,自然便開始探問此等信息。
“翰林填詞,這自然是都也不差,不過若是說起來,愚弟最為歡喜的卻是李君虞所製新聲。”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雲卿說的可是這位隴西李君虞?”,悠悠吟出此詩,羅儀驚詫問道。
“不是他更是何人?自其人入京以來,便曾為‘輕歌曼舞’樓多製新聲,這等慷慨之歌,再配以康昆侖的琵琶、小公孫的劍舞,那可真是人間至美呀!”,如此言說時,那金雲卿臉上滿布的都是陶醉之色,一時興起之下,更是忍不住持著擊盞、應節歌道:“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饋裡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歌唱兩遍,他才緩緩收了曲子,一聲歎道:“哎!自當年高、岑二公仙去,何曾再聽得如此壯麗邊歌,翰苑才子固多,只是所製太過於綿軟了些,總不如這等悲涼邊聲聽地起勁兒。”
“李君虞少年才子,年方二十一便高中先朝進士,偏偏此公更有高志,歷任藩鎮幕府,多處邊地。隻這一份識見,便不是日日蝸居長安的翰林老爺們可比,這詩風自然大是不同的了。不過我去歲離京之時,還聽說此人正在靈州杜大都督幕中,何時卻也到了京師。”,說起那些翰林們時,這羅儀語聲中自然帶有了幾分輕視之意。
“羅兄此言差矣!其實我那才子同年三載前離職翰林承旨時,便曾保薦李君虞接替其任,只是不知因何事遷延未成。去歲九月此人入京,現任職於禮部飼部司郎中。至於說今時翰苑,倒也不似四維兄所言那般不堪,說起來,這還得益於崔狀元地識人之明,也不知他有何神通,當日經其保奏而入清苑的十數人,今時看來,竟個個都是不凡,如今,長安人說起翰苑,倒是公認為近三十年間最為名副其實之所在。哎,對了!四維兄即是自嶺南道廣州折返,可知我那才子同年更有何等新作?一並說了出來,大家也好把酒共賞!”
“‘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雲卿,此詩如何?”略一沉吟,羅儀朗聲開吟道。
“‘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這兩句倒也雋永,只是畢竟沒有那些小詞來的清雅絕俗、韻味悠長。說起來,我這位才子同年實是更適合寫‘人在天涯’地,自當年謫仙人一曲《憶秦娥》後。若論曲詞之妙,本朝實無更過崔破者。不過只看這詩意,狀元公竟是大有思鄉之意呀!”品味良久,金雲卿飲地一盞酒盡後,長聲歎道。
“噢!京中關於此人可有何等傳聞?”說起此事,羅儀頓時更漲了三分興致。
“除了今歲海關寺的五百五十萬海稅款到庫,使今上龍顏大悅外,如今長安說的最多的便是這‘大唐水師’了,說來也是奇怪,嶺南廣州距此地直有萬裡之遙。誰也不曾真正見過那水師到底是何模樣,可偏偏一夜之間,似乎這整個京師就傳遍了此事。而且繪聲繪色的都是描繪那戰船是如何雄壯,水師又是如何威武,直使外蕃賓服!近些日子。滿城風風雨雨的都是紛說咱崔大人這件壯舉,偏生還有許多遠來蕃商湊趣,言說如今地廣州竟是比洛陽還要繁華,這豈非笑話?一個偏遠小州,又如何堪與東都相比。”
“雲卿,此番卻是你錯了,愚兄剛自廣州返回。若說他比之洛陽更為繁華,那誠然是誇大之辭,但此城如今堪比揚州,卻是並非虛妄。說起來,這崔破誠然是一奇才,行低海稅以引四方海客,開海上貿易以聚斂財富,如今廣州城中實是人有其業,家有其食。實為本朝一大善地。只是這水師嘛……”,說到此處,那羅儀卻是欲言又止的頓住。
“水師如何?’莫非是徒有虛名不成?”。見狀,金雲卿跟上一句問道。
“非也,若論水師戰力。絕是極高,只是,雲卿知道這水師主帥為誰嗎?”,目露一絲譏誚,羅儀緊緊盯住金雲卿道。
“聽說是一個二十余的馮姓少年。”念及這‘馮’字時,結合羅儀臉上那特殊的神色,金雲卿心下猛然一個“咯噔”道:“莫非……”
“這新任揚波將軍馮楠正是馮若芳親侄、馮若龍之子,而這所謂的大唐水師也實是由當日南海盜匪而來,這戰力豈能不高?枉我等當日因掠賣新羅婢一事對崔破信任有加,今時卻是……哼!”
且不說羅儀這邊憤怒難平,聞聽他這一番話語後,金雲卿早已是愕然呆立,良久之後,方才面呈惶急之態道:“這南海盜匪向來凶惡成性,如今又得正名水師,豈非更無忌憚,此來,我新羅沿海百姓危矣!崔破呀,崔破,爾安敢如此大膽!”
“悍然以朝廷軍器裝備馮部,助其一舉大敗渤海,獨霸海上;給於馮家海貨專屬專營、售賣權;更著令海關寺作場為馮氏打造萬六石巨舶;聽說這崔破義弟馮楠更是馮若芳獨子,哼!如今這廣州刺使衙門怕是有半個都姓馮了!古來這大奸者必具大才,此人一旦為禍南海,只怕……”
聞言愈是焦躁的金雲卿陡然站起, 急促道:“羅兄即知崔破與這馮若芳官盜勾結,又豈能坐視不理?”
一絲嫣紅自羅儀臉上顯現,只見他驀然重重一拍身前幾案道:“崔氏一脈如今在朝中可謂權勢熏天,某一個小小的八品監察禦史又能如何?只怕我這折子呈上,便是連禦史台這關也過不去,遑論上達天聽!”
依禦史台慣例,監察禦史所上彈劾本章,當由禦史中臣初審,通過後,複呈送主官禦史大夫親審,更經其添名聯署後,方才能得送呈政事堂,繼爾上達天子,有此三關限制,崔佑甫更是當朝相公,也由不得羅大人不鬱悶泄氣了。
正當二人相對憤懣愁坐之時,卻見身後雅閣中掀簾走出一個衣衫極為平常地家丁,徑直到得二人幾前道:“我家主人俯請二位公子惠賜一見,還望莫要推辭才是。”
“你家主人是誰,便不能來此相見!”心情正差、又帶有三分酒意的羅儀語聲中有著濃濃地火藥味兒。
“敝主人鳳翔盧杞”
“啊,盧相!”“叮”地一聲,金雲卿手中長著驀然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