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兩人終於來到了可容數百人的碩大金帳前,帳前草地上,端坐在金榻上的五世乞立讚讚普,面容平靜的接過身邊武士遞上的白狼皮披風後,緩緩起身,這一刻,號角長鳴,草原上所有的蕃人向著他們的王拜服於地,而王主事等大唐使者也向著金帳方向鞠躬致意,此時,在灑滿金輝的草原上,唯一站立的僅有讚普和今日賽馬會中的英雄大唐崔破。
輕輕的為崔破披上披風,再輕輕的為他系上錦帶,質地輕細的披風立即就隨風飄舞了,烏黑的長發、潔白的披風、金色的裙裾,回蕩在所有人眼中的這色彩絢麗的一幕,構成了一個完美的英雄加冕禮。
又是三聲號角,讚普重歸金榻後,蕃人方才三拜起身,崔破放下懷抱中緊緊摟著他脖子的娜佳金花後,向榻上的王者深深鞠躬致意,只是他這一動作卻換回了一片如雷般的叱呵。
“放肆,跪下”大論相碌東讚開口暴喝道
此時,早已拜服於地的娜佳金花悄悄的伸出手去,拖曳崔破的杉角,示意他趕緊跪下,偉大的讚普可是長生天的化身,又怎麽能不跪倒參拜呢!
“小臣欽佩讚普的功勳偉業,並萬分感激讚普今天賜予的無上榮耀;但是作為大唐的使臣,小臣只能跪拜一個天子,還請吐蕃的王者原諒”說完,崔破繼續兩個鞠躬致意。
“鏗!”一語即畢,見他依然不肯行跪拜之禮,護衛乞力讚讚普金榻的八武士齊聲拔刀,虎目圓睜的瞪著崔破,隻待一聲令下,就要撲上前去,將這狂妄的唐朝人碎屍萬段。
娜佳金花聽不懂崔破的言語,見到情勢如此緊張,只能一邊繼續用手拉動衫角,一邊大著膽子抬起頭來,用飽含著求肯的眼神看向金榻上的讚普。
榻側右手站立的的碌東讚大論相按捺不住之下,正要揮手下令,卻見讚普隨意搖搖手道:“雖然他是唐人,但他也是今天賽馬的英雄,長生天的寵兒總是應該得到更多的寬容,算了吧!且隨他”
旁邊自有通事為崔破翻譯了讚普的旨意,崔破再次鞠躬謝禮道:“感謝讚普的寬容與仁慈,並請您將對小臣的這份仁慈同等賜予唐蕃邊境的兩國百姓,早結盟約,使我大唐、吐蕃守望互助、永為兄弟”
“此事自有定規,且待大論相派人與爾等商議吧!”說完這句,揮揮手,又是號角鳴響,卻是讚普在臣民的拜送中要回歸金帳了,只是在起身的片刻,又扭過頭,用手指著娜佳金花對崔破道:“你有高原人的勇氣,只是也要象我吐蕃的小夥子一樣,好好善待她才是”說完,不待崔破回應,已是轉身回帳去了。
隨著讚普的離去,面色不善的大論相也領著一群官吏,竟是看也不看崔破一眼,揚長而去。
因崔破身份特殊,原本騎馬巡遊草原的儀式也就一並取消了,在禁軍兵士崇拜的眼光和興高采烈的喧鬧中,使團人馬回歸宿處而去,只是騎馬在後跟隨的娜佳金花臉上多了幾分茫然和落寞。
回到住處,一乾隨吏及軍士張羅著要治酒慶祝,崔破也即回房換過身上破損的衣杉。
衣杉換過,崔破剛剛走出房門,卻見那理蕃院小吏正在門口等候,不待他發問,那小吏已是搶先說道:“金花姑娘要見你”
“你是從公主故鄉來的嗎?那你為什麽會參加賽馬呢?”指著自己身上的裙子,娜佳金花問道。
看著眼前姑娘那雙清澈的眼睛,崔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之情,卻也只能答聲是,並為她略略解釋了事情的緣由。
“啊!你的故鄉離我們太遠了,遠的就象天邊一樣,而你能從那麽遠的地方來到這裡找到我,這一切都是長生天的安排”滿臉虔誠的娜佳金花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見她如此,崔破反而無言,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如何以對。
“我要和你一起去黃金之城了,阿媽說,那裡和我們的跋步川草原一樣,都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但是,那裡沒有草原,也沒有一直開到天邊的野花,我可以帶我的扎吉一起去嗎?”自言自語的金花,想及要到遙遠的文成公主的故鄉——黃金之城,少女心性的她,不免心下向往,但是即將離開家鄉,又難免傷心,最後更是拋舍不下心愛的扎吉,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崔破問道。
見自己的英雄一臉的茫然之色,金花急忙補充說道:“扎吉的媽媽剛剛生下它不久,就被凶狠的惡狼給吃掉了,是我把它養大的,它總是不肯離開我,晚上也要鑽到我的帳幕裡來睡覺,不過,它毛茸茸的真是可愛極了,我高興的時候,它會陪我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跳舞,我難過的時候,它也會靜靜的躺在我身邊安慰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它沒有了媽媽,離開我,它會難過的,讓我帶著它好嗎?”
在崔破眼中,眼前的這個高原精靈,有著最會說話的眼神,清澈的眼眸裡,歡樂、傷心、懇求各種情緒毫不掩飾的變幻著,看著她眼睛的刹那,也就看到了那顆毫無雜質、水晶般的心。“她是屬於高原的,她的美也是屬於高原的”這個象藍天、白雲一般純淨的姑娘,讓面對她的崔破更多了一份自慚形穢的傷感,如此喃喃自語道,而後,強壓下心頭的遺憾,柔聲問道:“金花姑娘,你真的要離開草原嗎?”
“男人的腳步就是女人扎營的方向,我舍不得阿爸、阿媽,我舍不得這草原,我舍不得鮮花和羊群,但是,既然長生天為我選擇了你,你的腳步也就是我的方向,阿媽說,女人就是男人的影子,而影子總是不能離開它的主人的”說這話的時候,金花的眼中分明有一抹無法掩飾的憂傷。
將略顯疲倦的娜佳金花送下去休息,崔破著人請過了王亮通事,不等他施禮,崔破已是劈口說道:“王大人來得多,對這地方熟,快幫我為金花姑娘安排一個住處”
對這位和蕃會盟使印象大大改觀的王主事聞言一愣,隨即醒悟過來崔破所說的便是那絕美的吐蕃少女,乃開言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崔大人狀元之才,那金花姑娘也真當得上風華絕代四字,正是才子佳人的雅事,還安排個什麽住處?”
這番話隻讓崔破一陣汗顏,卻不多解釋,只是嘴角含笑的看著他,這副神情反是讓正嘿嘿而笑的王主事再也笑不下去,正肅了臉,沉思了一會兒後道:“這吐蕃原本是崇信本教的,只是自當今五世乞力讚讚普接掌大位二十余年來,頗是尊崇佛法,邏些城中也就有了幾家寺廟,這方外清淨地中,安排金花姑娘住下,該是極好了”
“寺廟!這倒是個好去處,快,帶我去看看”言至此處,崔破已是起身向外行去,那王主事也只能苦笑一聲,隨後跟上。
其時,邏些城面積緊小,王主事頭前帶路,不多時,二人已經來到設於城南的一座廟前,見到牌匾上書的“大日寺”三字,崔破心下微微一動,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隨王主事邁步而入。
這寺中院堂之設與唐朝寺廟別無二致,崔破二人也無意多看,徑直直入正殿。
剛入正殿,一尊巨大的歡喜菩薩雕像直入眼簾,這是取坐姿的兩個**男女,八面十六臂的男子以主臂緊擁女體於懷中,而女體背朝殿門,雙臂緊緊摟住男子頸項,雙腿盤繞於男子髖部,後仰著的頭與男子呈欲吻狀。那男子似乎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是以面部表情極是凶惡猙獰,而那女子也如同一條抽搐的蛇。他們脖頸中的念珠,全是由骷髏組成,而曼佗羅佛座上的裝飾物,也都是骷髏。如此前衛而猙獰的佛像讓從未去過密宗廟宇的崔破大吃一驚,扭頭向四璧看去,更看到許多多面多臂,甚至頭長牛角的小歡喜佛像。
“這是歡喜佛,又稱為喜金剛,或者是歡喜金剛”來過這大日寺的王主事見崔破滿臉不可思議的驚詫之色,遂在一旁略做解釋。
“這兩人是誰?為何如此相狀”定下心來的崔破好奇問道。
他這個問題隻讓王主事一愣,那裡能回答得出,正在這時,卻聽身後傳來一個中正平和的聲音道:“這八臂十六面的男子乃是佛父,而那女子則是明妃金剛無我佛母了”
聞聲,王主事轉過身去,一揖之後,頗帶驚喜之色的說道:“慧果大師來的正好”
年在三旬之間,滿臉恬靜的慧果微微一笑,對崔破、王主事一個合十見禮之後,繼續說道:“以世俗之見,佛父明天與明妃金剛無我善母正在行‘交合’之勢,而於我密宗而言,‘修持’才是其中真意,人之為物,在交合的極度快樂中,可以見到一種只有在死亡前的刹那才能見到的光明,死亡是無可體驗的,只有在雙身的修持中熟悉這光明的境界,一旦死亡來臨時,死者方能將這大樂光明把持住,從而神識得以解脫,再不入塵世輪回的苦海。如此才是‘歡喜’真意”
一聽到“慧果”二字,崔破心中大有一種踏破鐵鞋的感覺,見眼前這個義操臨死前指定的授經人說法時寶相莊嚴、侃侃而言,極具蠱惑之力,雖是對他所言的密宗經義大大不以為然,卻也不得不暗讚那義操授法得人。
“自佛法東傳,便有小乘、大乘之分,卻不知這密宗歡喜佛更屬於那一乘佛法”心念一動,崔破開言問道。
慧果聞言,臉上又是一個空明的笑容,行於佛前,拈香三柱,邊上香供奉,邊開言說道:“我密宗修持最是神聖艱危,修持者依靠女體,是為現證俱生智道並究竟菩提,惟有心存是念而無肉欲,才有修持證佛的可能,反之,即為破戒,這修持與**,一為解脫,一為沉淪,實在是一線之隔,天地之別。這其中的艱險不言自明。面對**的毒果,小乘行人害怕中毒,碰也是不敢碰的;而大乘行人或許敢碰,卻是不敢吃,唯我密宗,敢取世間最易沉溺的行為作為修持的法門,且不說宗義,但以修行法門而論,早已經是超越了小乘、大乘,施主以為然否?”
對於女色,佛門其余七宗都是視之為洪水猛獸,一味是“避”;而這密宗卻是迎難而上,以**破**,如此說來,這慧果的話倒也不錯,只是這世間都是七情六欲之人,恐怕是能做倒慧果所言的也不過萬中一二而已,對於一種立志解脫眾生的法門而言,這個成功率簡直是可以忽略不計,並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甚或今日所說,也不過是形而上之辯罷了,想到這裡,崔破也是意興闌珊,遂不再繼續發問,開言說道:“多謝大師妙解佛法,更有疑義,願與大師擇一僻靜之地,再行請教”
這慧果自西入吐蕃傳密宗法門以來, 便是少見唐人,今日一見鄉國之人,更兼崔破儒雅,心下也是大有好感,是故有剛才接言之舉,當下,伸手邀引道:“即如此,便請施主往後院方丈敘茶”
崔破喚過王主事,囑他往館舍取過自己的青布行囊後,便隨了慧果往後院行去。
上榻坐定,崔破見慧果所出的青竹節中所藏,赫然便是極品蒙頂石花,不覺大是訝異道:“吐蕃之地,竟得見如此名茶,真是難得!”
“施主倒是解人,如此也不至於辱沒了這好茶,這一管石花多承讚普見賜,今日與君共品”難得知音佳客,慧果也是心下歡喜說道。
看著慧果烹煮新茶時安定閑適的模樣,崔破甚是難得的對一個僧人產生了好感,看他年紀輕輕,便能不避艱難,遠赴這吐蕃苦寒之地宣揚佛法,且不論這佛法好壞利弊,單是這一分大虔誠與大毅力,也著實讓人欽佩。
一時,點茶分花畢,二人相對而坐,慧果正要說話,卻聽對面崔破輕輕開言說道:“大師可還記得義操大德嗎?”頓時面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