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崔破說完當日進京途中所見義操圓寂之事,慧果臉上並無特別悲戚之色,只是微閉雙目,口中喃喃念誦有聲。
知他是在念誦超度經文,崔破也不打擾,手執了茶盞,細細觀望那澄碧作色的茶湯。
約兩柱香的功夫,慧果誦經完畢,端起清茶,微呷一口道:“當日佛祖正是見世間爭鬥不休,世人沉淪於無邊苦海,乃拋身舍家,於菩提樹下妙悟佛理,冀望能普渡眾生,千年以還,反是我佛家內部為那亟亟虛名,蠅蠅小利而紛爭不斷,實在是可笑的緊!”放下手中茶盞,又是一歎說道:“澄觀真是可惜了!他於《大方廣佛華嚴經》上造詣極深,若不是為這貪念所迷,更圖精進,實在是堪稱自僧一行以來的我佛門第一大德,哎!”
見他說了這麽多,惟獨一句也不提義操,崔破好奇問道:“那義操大師又是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慧果手持念珠的手微微一抖,臉上卻是毫不色變道:“師兄他勤修佛法,一心禮佛,而今求仁得仁,重歸西方極樂淨土,正是可喜可賀之事,更有何好說!”
正在這時,方丈外一小沙彌求見,卻是王主事取了行囊過來,崔破取出其中三層包裹的《大日如來金剛頂經》,小心的置於幾上,慨然一歎道:“今日偶見慧果大師,得以完成義操大德遺願,這吐蕃之行,倒也不謂無功了!”
用手細細磨挲了經書良久,慧果方才謹細收好,轉身對崔破合十一禮道:“施主為傳此經,不吝千裡之行,實在是於我密宗有莫大功德,且請受我一禮”
見他如此,崔破反而心下一虛,尷尬笑道:“我這傳經也是順勢而為,再者我也有一事相請大師,還請莫要如此才好”
“施主與我宗有莫大緣法,有何為難之事,且請講來,如若能為,敢不從命”執意施了一禮的慧果說道。
當下,崔破講娜佳金花一事一一敘說。方才說完,卻見慧果撫掌驚歎道:“原來施主就是新科狀元公及本次和蕃會盟使,實在是失敬了!”
說完,慧果也不相問其中緣由,喚過小沙彌,囑他去打掃了一個清淨院落,以為安排貴客。
崔破見這慧果辦事爽利,娜佳金花暫時得以安置,心下大是輕松,連連向慧果致謝不已。
此事即畢,二人重新敘茶,此次卻是慧果先行開言問道:“施主這會盟之事商議的如何了?”
崔破看著眼前這極品名茶,心下一動,乃將近日之事備敘了一遍,說完,將眼睛灼灼看向慧果。
“如今這五世乞力讚讚普尊崇佛法,性子平和,並非窮兵黷武之人,此事關鍵還是在那碌東讚身上”微一沉吟後,慧果一言說出會盟之事的核心所在,呷了一口茶湯,慧果續又說道:“碌東讚此人自其父手中承襲大論相以來,極力主張四方擴張,此舉因能帶來大量奴隸和財富,倒也是甚得其他官吏及統軍將領支持,如今我大唐國勢衰微,他又豈能輕易放過這等機會,此事實在是難辦!”
此事,崔破早有其他準備,是故聞聽此言,並不十分失望,遂也不再多說,更飲了一盞茶,告辭求去。慧果親送他至寺門處時,輕輕說道:“大唐也是貧僧之鄉邦,更兼崔大人有大恩於我宗門,貧僧自當於讚普駕前相機進言,只是功效如何,實在是不得而知了”這番話,讓崔破心中對這僧人的好感更多了幾分。
回到宿處,崔破喚過娜佳金花,言說請她暫往大日寺中暫住,好在這金花姑娘也知此處居住俱為男子,頗有不便處,也並不多想,在數個禁軍軍士的保護下,乖巧的去了,讓原本準備了許多說辭的崔破省了許多口舌。
當晚,對崔破大是欽佩的使團成員譴去了那幾個吐蕃仆婦,自整杯盤,為和蕃使大人慶祝,席間真個是氣氛熱烈,頌聲如潮;更有那愛玩鬧的禁軍軍士醉酒之下,叫嚷著要犒勞今日的功臣,拎了濃烈的青稞酒往馬廄中喂食烏達,誰知那烏達一聞見酒香當即歡嘶不已,隻片刻工夫,就如同長鯨吸水一般,將數十斤一皮囊的酒液喝的乾淨,猶自搖頭擺尾,有未盡之意,隻讓聞聲而來的眾人看得是目瞪口呆,驚詫連聲道:“神駒果然不凡”
這一番耍鬧直到一更時分方才結束,微帶酒意的和蕃使大人正要回房安歇,卻見門口職守的軍士來報,言說門口有兩個蕃人求見,卻是不肯通名,更有一人更是全身黑布緊裹,行蹤詭異,當下心下好奇,隨那軍士往門口而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會在這夜深時分,登門謁見。
這夜,星晦月暗,借著門口昏暗的風燈,崔破向二人定睛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卻是身形高大、腰間懸刀的蕃人,分明便是當日長安城中常樂坊酒肆所見孫波部的統軍大將松瓚薩多,而他陪伴的一人卻是全身黑沙緊裹,不要說面容,便是男女也無法分辨。
一見之下,崔破也不喚名招呼,徑自伸手肅客,三人沉默著來到內室,那松瓚薩多卻並不入內,手按彎刀自在門口護衛。
進得室中,二人賓主而坐後,那人揭下身上黑沙,於是崔破眼前就出現了一個體態成熟,然面帶殺伐之色的四旬吐蕃婦人。接過崔破遞上的茶水,這婦人細細打量了和蕃使一番後,用沙啞撩人的聲音說道:“崔大人少年英發,剛來吐蕃兩日,便高原揚威,實在是可喜可賀,看來,我那二妹一趟長安之行,不為無功了”聽她話語,分明便是這孫波部落的大王。
“大王謬讚了”崔破謙遜了一句,靜聽後話。
直到一個更次之後,這康延川孫波部的大王才由崔破送出,在松瓚薩多的護衛下,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第二日晨起,皺著眉頭喝了酥油茶的崔破正欲帶同王主事一行往大論相府,卻見面上一條紅痕的扎吉欽陵手執一卷公文走了進來,臉上再也沒有了素日不變的笑容。
“奉大論相令,特來轉交此次會盟我方商談要件,還請崔大人細心研讀,若無異意,可於明日正式開始商談”冷冷說完這句話,連見禮也是省了,那扎吉欽陵轉身向外行去。
“挨了自己主子打,卻跑到這裡來耍威風,真他***”見到他這副傲慢模樣,昨日見到他挨打一幕的禁軍旅帥郭天寶憤憤然說道。
世間小人大多如此,崔破也不以為意,微微一笑,拿過幾上公文,翻開第一頁,便見到“唐廷樂輸布帛、錦緞共計五萬匹並撤消神策駐軍八鎮,以為友好之意”條款,饒是他昨夜已經得知這一消息,但見到這白紙黑字的蕃人公文也不免怒火勃發,更不再看,“啪”的一聲將那公文摔到幾上,轉身回房去了。
王主事默默撿起公文,一看之下,頓時面色煞白叫道:“五萬匹,這也太狠了吧!”
隨著公文在各人手中一一傳遞,破口大罵聲隨即響起,這樣一份盟約若真是簽了下來,眾人只怕是也不用再回長安了。
第二日,崔破譴人至大論相府,告知會談暫緩,至於何時日期,卻是並未通知,吐蕃人也自知此次要價太高,唐人必定不會束手就范,總需掙扎一番才是,遂也不過分摧逼,只等唐人無可奈何之時,再行商議。
此後七日,和蕃使大人全然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一般,絕口不提會盟之事,便是當日扎吉欽陵送來的公文更是摸也不摸一下,時至此刻,他這會盟使大人竟然是連這公文全文都沒看過,隻讓王主事等人心下惴惴,無奈每次勸說此事,這崔大人都是滿臉莫測高深的微笑,眾人身為下屬,也是無法。
心中默算日期,這日晨起,用過早飯後,集合使團成員,吩咐眾人收拾行囊,三日之後,回轉長安。他這一聲令下,頓時引得眾人面面相覷,隨即滿堂嘩然,無奈崔大人並無半句解釋話語,一言即畢,策馬獨自向城外而去。
不理會使團隨眾人心惶惶, 崔破每日晨起便策馬往城南當日賽馬時,吐蕃牙帳所扎高處,向北、西兩側遠遠眺望,否則,便是向大日寺中尋慧果敘話。
第三日,崔破起身後,喚過理蕃院小吏隨行,往大日寺中接過數日不見的娜佳金花,一起向城南馳去。
駐馬高丘,崔破略略了望後,翻身下馬,向草原上正在野花叢中,旋轉裙衫、高聲歡笑的金花走去。
沿途隨手采摘了一把野花,遠遠的欣賞著金花那自然歡快的舞姿,直到她不堪眩暈,跌坐地上後,崔破方才上前,含笑將手中花束遞給了這清純無比的姑娘。在她欣喜的咯咯歡笑聲中,崔破按捺不住心頭的憐意,將身側地上一株花開正盛的野黃菊輕輕采下,柔柔的簪上金花的鬢角。
娜佳金花那飽含著無限柔情的雙眸虛虛的看著崔破,芙蓉玉面、鬢上黃花,這一刻身披金輝的她簡直純美的令人窒息。
強忍下心頭不舍的酸痛,崔破輕輕說道:“金花,讓我送你回阿爸、阿媽身邊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