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
窗外一聲歎息,如果不是這房間太過安靜,攙雜在風裡幾乎細不可辨。
喉嚨裡的奇癢突然停止了,展琳因此得以控制住不斷抽搐的身體。暫時得到釋放的肺在氧氣的充盈下逐漸安靜下來,深吸口氣,她抓著杯子抬起頭,側眸朝眼前半人高的銅鏡內掃了一眼:“是你?”
鏡子依舊倒映著她那張憔悴得有點邋遢的臉,沒有燈光的夜色下,蒼白一如屍體。只是身後敞開的窗台上憑空多出道暗色身影,倚著窗框抱膝而坐,一言不發。
有沒有人見過這樣一種怪物,人的身體,狼的臉,暗綠色眸子在夜色裡靜靜閃爍,像兩團不知疲倦的磷火……
它在望著自己,詭異的東西,不知道該稱作是人還是動物的東西。
卻讓人心裡隱隱地痛,隱隱地憤怒。
面無表情地朝嘴裡灌了口水,她垂下頭:“你來幹什麽?”
它不語。
半晌,展琳站起身把椅子踢到一邊,目光有些不耐地轉向窗台:“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未落,窗台上卻已不見了剛才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
下意識回過頭,身後突然而來的擁抱,已在轉瞬間把她固定在那雙堅實的臂膀裡。然後她聽見它開口,用著阿努的聲音,以及那種和阿努完全不一樣的語調:“琳,我好想你……”
“你是誰?”靜靜地問,沒有掙扎,因為掙扎無用,它是神。
“阿努……”回答得有些艱難,連呼吸也有點困難。
“你不是阿努。”
“不是阿努會是誰……”
“聽說你叫阿努比斯。”
“阿努和阿努比斯有什麽區別……”
“阿努比斯是神,阿努只是我的一頭會說話的小狼。”
肩膀一緊。
被迫與後面的軀體貼得更近,於是她看到纏在它臂膀上那些滲著血絲的布條,胡亂包扎著,肮髒得幾乎已經辨別不出原色:“惹我生氣會讓你感到快樂嗎……”
“……不。”
“那就不要讓我恨你。”驀然貼近的臉頰,它的臉是冰冷的。
沉默。
她無聲地看著鏡子中她被它用力束縛在懷中的身影,它則固執地用自己的頭顱抵著她有點僵硬的脖子,就好像過去每次做錯了什麽事後,固執地用自己古怪的動作去吸引她不置理睬的視線。
歎息。抬起手在它頭頂柔軟的毛發上輕輕摩挲,仿佛它還是當初那頭又懶又笨的小狼,而她則是它那個無可奈何的小母親。
然後忽然轉身。
在阿努因她突然轉向自己的正面而愕然的時候,手指沿著它的脖頸滑下,摸到繃帶粗糙的結頭,隨即麻利地將它解開。
直覺意識到阿努的身軀抗拒般想朝後退開,她一把按住它的肩膀,抬頭緊緊迫住它的視線。
一絲紛亂從它眼底劃過。
半晌,它不再嘗試掙扎,任憑展琳把它身上所有破爛的繃帶一並解除,然後沉默著松開禁錮她肩膀的手,甩甩發,自顧著走到她的床邊坐了下來。
“你還是和過去一樣的無趣。”端著清水和乾淨布條回到房間的時候,它朝展琳抬了抬眼皮。肮髒的腳和身體把床弄得一片狼藉,大大咧咧靠在枕頭上望著她朝自己走過來,暗綠色眸子閃了閃,半是漠然,半是挑釁。
展琳不語。
擰乾布巾走到它跟前,只是托著它的耳朵輕輕一轉,那倔強的頭顱便不由自主地靠進了她的懷中。
歎息,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伸出手環住她的腰,那腰身盈盈一握,比在無數個黑夜中所能想像的更加纖細。
她沒有拒絕它這種無聲的侵犯,於是它把她抱得更緊。
“傷口怎麽好得那麽慢?”清理它的傷口時,展琳隨口問了一句。記得奧拉西斯在用它身體時,受傷後的恢復速度是快得驚人的,而這些舊傷此時在阿努這個真正主人身上,那些天過去後,卻依舊嚴重得讓人觸目驚心。
像是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麽,阿努冷哼一聲:“人用神的身體,受傷後恢復的皮肉治標不治本,對我的身體來說,那只是層快速長成的表象而已。”
展琳不語。
濕潤的布在後背傷口的地方小心擦拭出的溫柔,讓阿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鼻息間充斥著它熟悉的味道。遲疑片刻,它將頭往她懷抱深處鑽了鑽:“琳,還和過去一樣,好嗎?”
“怎麽一樣?”布巾丟進水盆,化開上面的血絲和汙跡,再次擰乾,小心擦著它的身體。
“只有你和我,離開這裡,去能去的任何地方。”
“我不會離開這裡。”乾脆,一如手中的布條在半空中利落抖開。
阿努的身軀一僵。只是並不妨礙展琳為他身體的包扎,或者她根本沒有留意到它此刻的僵硬。
“永生和滅亡,你會選擇什麽……”半晌,她聽見它再次問自己。只是聲音比剛才低沉了許多,也有點喑啞。
她的手頓了頓。片刻後熟練地將包扎好的部分打了個結,隨手扯起另一根布條:“我選擇我所愛的。”
“你是我的。”
“……”手一抖,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
“你是我的。”
“阿努……”
“你是我的!”
“阿努!”
“你是……”
“阿努,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照顧!”終於決然打斷了它固執的話,卻在同時,明顯感覺到懷裡的身體因這句話而瞬間冰冷。
寒,由阿努的身體,直透整個房間。
僵窒。
半晌,阿努抬起頭,深吸口氣朝她看了一眼:“琳,我說過我會毀了他的凱姆。特。”
不語,靈巧的手依舊在它傷痕累累的身上忙碌著,仿佛對它這句詛咒般的話充耳未聞。直到最後一層薄布在它腰際打了個漂亮的結,展琳站起身,沉默著將視線轉向窗外。
“知不知道毀滅的含義?”撫摸著身上那些乾淨細致的繃帶,阿努靠回枕頭漫不經心問了一句,像是在問展琳,也像是在問自己,然後忽然微笑:“毀滅就是讓一個國家的歷史,從此只能在史書的前半章裡查詢。”
“沒有人可以改變歷史。”
“是的。”伸出手拉住她冰冷的手指,捏在掌心裡輕輕摩挲:“可是琳,你的出現早就破壞了命運和歷史的軌跡,歷史未來究竟會怎樣,已經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會懂的,”仰首淺笑,“就像我現在懂了為什麽我會這樣在乎你。”
“夠了!”
“不夠!”眼神驀地轉冷,卻在接觸到展琳隨之而來略帶慍怒的視線時,又重新放柔:“你愛他?”
“我沒有回答你這種問題的必要。”
“他愛你嗎?”
“閉嘴!”臉色刹那之間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