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正堂內,金碧輝煌。百桌筵席繞殿而設,卻絲毫不顯擁擠,足見殿宇何其寬廣。
偏東側的歌台上鋪著金絲氈毯,戲子和歌女在上頭連台獻藝。盛放著靈晶的宮燈滿布殿中,發出九彩的光芒,在屋梁上垂下的長長水晶流蘇折射下,越發顯得光怪陸離。
殿宇內的立柱盡數用金箔裝飾,貼有紅紙剪成的福祿壽三字,側畔擺有松柏盆景,牆上貼著壽聯和仙鶴祝壽圖。桌上鋪滿大紅的台布,擺著長壽面、壽桃、壽糕等物。顯示出蘆名教雖是胡人,但在風俗上已經深受中土文化影響。但菜肴仍多是烤全羊這樣的草原菜色。
作為壽星的盛宣懷卻並不在大殿內入座,而是在裡屋另開一席。他將脊背往後緊靠在皮背太師椅上頭。椅背後傾略彎,以適合老人佝僂的脊背。
這曾經的魔門第一辯士,年紀輕輕即平定蘆名內亂並將其帶向輝煌的英主,北莽戰場上的名將,如今卻神情疲倦,不住地低低喘息。須發盡白,形容枯槁,顯得比真實年齡還要蒼老許多。
重要的客人們紛紛上來敬酒,但盛宣懷如今重病在身,只能略略抿茶回應。
就連對蘆名心懷怨恨的伊輝夜,在這時也在表面上顯現出恭敬。
臨行前,祖父伊中棠曾叮囑過他,哪怕對蘆名有再多的怨恨,也不能對盛宣懷無禮。因為那是和祖父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
盛醉香如同一隻紅蝶一般在各席之間遊走,盡量令所有客人都不感覺自己被怠慢。但大部分時候,她那微碧的眸子,卻是凝視著蒼老的父親。
“父親大人今天精神不錯呢。”她柔聲對盛宣懷道。
盛醉香指的是盛宣懷沒有在壽宴上當眾吐血。
“嗯。”盛宣懷應道,卻是將細微的聲音傳入盛醉香耳中:“現在你是蘆名之主,當爹的怎能讓你在客人面前丟面子。”
盛醉香聞言。心中一澀,暗暗歎息。
她知道盛宣懷對於她的做法依然不滿。
盛宣懷相信伊中棠的金色夢想,並且願意陪著伊中棠賭一把。如果贏了。蘆名可以得到多得多的土地,如果輸了被人趕回北莽。至少也曾為了少年時的夢奮戰過,此生無悔。
盛醉香也承認伊中棠的計劃並非沒有可行性。集合魔門全部力量南下,利用武者和修真者的矛盾,避開鋒芒最銳的北燕,至少很有希望解決掉楊麒,將黃河流域收入手中。
但盛醉香不甘心。她急於正式得到蘆名教教主的位置,更是不願以仙台附庸的身份與尚清影爭雄。
少女的驕傲,使得她一手策劃了天文之亂。不但令蘆名獨立出來,更將伊中棠的皇圖霸業化為落月流煙。
盛宣懷認為女兒的做法缺乏遠見,只看重眼前利益。但自視極高的盛醉香卻堅信伊中棠做不到的事情,將由自己完成,自己不但要統一北莽,更要奪取天下。
然而盛醉香看著父親這般模樣,仍是不由暗暗心痛。
她知道父親時間不多了。
如今蘆名教的權力已經歸於她手,盛醉香自然希望父親能夠多陪她一些時日。但心底卻也十分清楚,以盛宣懷的病情,加上年事已高。該是撐不了幾年。
吳鋒和李詢也與盛家父女坐在同一席,蘇洗岩卻坐到了另一張桌上。
以吳鋒的身份,實際上並沒有資格坐在這裡。但畢竟這是身為教主的盛醉香意思。也沒有人提出異議。
這時,吳鋒和李詢也上來給老人敬酒。
“草海吳鋒,敬盛老教主一杯。”吳鋒從容道:“祝老教主身體康健,頤享天年。”
李詢則是笑得極甜,顯得十分乖巧,小嘴如同塗了蜜一般:“小竹子給盛家老伯伯拜壽了,祝老伯福星高照,福壽雙全,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伊中棠的孫子伊輝夜惱火地看往這邊,盛宣懷和他爺爺一輩。所以就他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矮了一輩。
盛宣懷將滄桑的眸光投向兩名少年。
忽地,老人竟是身軀一震。低聲喃喃道:“真像……”
兩人都一詫,隨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吳鋒自問和小鼻子小臉,精致得像個瓷娃娃的李詢實在長得一點都不像。
卻見老人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努力罷,未來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
言畢,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之前有人上來敬酒,他都只是點頭示意,然後輕抿一口茶。
現在盛宣懷這樣表現,足顯示對這兩個小子青眼相看。
哪怕是對吳鋒和李詢都極為喜歡的盛醉香,對於父親的表現也感到訝異。
盛宣懷卻是突然身軀開始顫抖,嘴唇飛速囁嚅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盛醉香知道父親的暗傷又開始發作,急忙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捂住父親的口唇。
當手帕松開的時候,已是染滿了鮮血。
盛宣懷因逆練順天神策失敗,導致半身癱瘓,更是時常咳血。
盛醉香向一眾客人致歉,表示父親身體不好,雖作為壽星卻不能久陪,她先送盛宣懷回房休息。
言畢,親自將父親抱起,送至臥房內。
小婢送上煎好的藥湯,盛醉香親手遞到父親口邊,讓盛宣懷服下。
突然間,老人又咳嗽起來,將藥湯噴了女兒滿身,盛醉香卻似完全沒有感覺一般。
“爹爹,女兒一定會光大蘆名的。”盛醉香飽含著歉意道。
“我相信你。”盛宣懷歎息一聲:“你是想問我從那兩個小子身上發現了什麽吧?”
盛醉香一愣,點點頭。
而小婢則極為知趣地退了出去。
盛宣懷又喘息幾聲,道:“他們兩人是相生相克的命相。”
盛醉香一驚:“就像爹爹與伊……義父那樣?”
她終究是沒有在父親面前直呼伊中棠的名字。
盛宣懷歎道:“是啊。所以我才說他們和當年的我們真像。唉,轉眼就是五十多年了。”
“當初傳爹爹命數之學的那位奇人這麽說的時候,我並不相信,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大哥。沒想到所謂相生相克,並不局限於己身,反倒是由你這個做女兒的來應驗……”
盛醉香問道:“如此的話……吳鋒和李詢命運糾纏,以後也許會成為生死之敵?”
“是這樣。”盛宣懷道:“你義父因為被你算計,功虧一簣。但他們的崛起,應當在中原,中原的位置比起北莽要好太多,這兩個小子氣運亦十分濃厚,說不定其中一人為另一人做嫁衣,而另一人真能取得天下……”
盛醉香眼中陡然射出殺機。
“我若現在就除掉他們又如何呢?”
涉及到爭奪天下的話,她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心軟,縱然吳鋒和李詢都是極對她胃口的美少年。
盛宣懷伸出手撫摸女兒柔順的紅發,歎道:“香兒,你從小就是這樣,為了自己的私心,可以對任何對你好的人下手,卻不想清楚長遠的得失。我只是說有可能,但中土氣運雄厚,實力強勁者又少了?江東馬千城,河北尚清影,蜀中王全斌,哪個不是有天下人的氣派?更不用說西漠還有個斯庫裡在虎視眈眈。他們兩人成長起來,亦能牽製中土的雄傑,然而天下大勢究竟如何運行,卻也不是我能說清楚的……”
“命數之學,何等玄奧,如果各人的命運完全可以預測的話,奮鬥又有何用?”
說到這裡,盛宣懷卻是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含著看透世情的蒼涼。
盛醉香回到座位上,心中卻暗暗惱火。
她知道父親的言外之意。
盛宣懷承認女兒的手腕在自己之上,卻並不看好盛醉香的野心,甚至認為盛醉香的綜合能力比起伊中棠都有差距。
他並不是篤定吳鋒和李詢之中必有一人能結束亂世,統一天下,只不過是對盛醉香缺乏信心罷了。
這越發激起了盛醉香的好勝之心。
一定要盡快開始與北燕的對決。只要能擊垮尚清影,自己的聲望和勢力必將直衝天際,“一劍霜寒十四州”,全取中土的夢想,將很快成為現實。
而對於吳鋒和李詢這兩個小子,盛醉香也有不服氣之處,因為她隱隱感覺父親對他們都比對自己要看好。
別人家的孩子,哼……親生的女兒就這樣不中麽?盛醉香氣惱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