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唐家。
剛下過一場小雨,園子裡一湖荷花剛翻出新苞,半開放的粉紅花瓣上滾著三兩顆圓潤的雨珠子。唐誠站在湖邊見荷葉翠綠,雨珠晶瑩,忍不住伸手去長到湖岸的荷葉上撥弄,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清脆婉轉的女孩的聲音:“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接著便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唐誠回過身去,見一紅衣少女從花園小徑上嫋嫋娜娜地走過來,身段聘婷,步履輕盈,沐浴在陽光裡,渾身都會發光似的。走到近前,更看清少女如花的面容,圓臉似滿月,清醇秀麗,神采粲然;分明的五官立體柔和,皎皎生輝;額上一個美人尖,雲鬢如裁,秀發如緞。她走到唐誠跟前,淺笑盈盈,端端地立著,活潑不失沉穩,持重又不呆板,看得唐誠心裡暗暗吃驚:唐家六年的生活竟讓這女孩出落得如此貌美如花,落落大方了。於是,他滿心歡喜地喚道:“圓儀……”
“義父,”圓儀欠了欠身,作了個揖,微笑著道,“今兒個身子好些了是嗎?”
“嗯,所以聊發雅興在這裡欣賞一下這些新荷,”唐誠慈愛地笑笑。
圓儀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在那一池冰清玉潔的荷花上,不禁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她便恢復了振奮的神情,對唐誠道:“義父今天的氣色真不錯。”
“這段日子,義父身體不好,多虧你悉心照顧,我才好得這麽快。”唐誠心裡慶幸這些年唐婉嫁人,幸而收了個義女在身邊奉茶端水,自己的晚年才不至太過孤單。
“是義父身子骨本來就強健,更兼王醫生妙手回春,想讓您再病,還真真難了。”圓儀小嘴就跟了抹了蜜似的,笑容可掬。她上前挽住唐誠的手臂,親昵地把頭靠在他肩上。唐誠伸手疼溺地拍拍她的頭,爽利地笑了幾聲。圓儀心裡暖暖的。她想這就是父親的感覺了吧,八歲那年,父親就死了,她原以為她會在趙家一直當個下人,然後等到成年就給趙士程做個小妾,她沒想到唐婉竟會讓唐誠收她做義女。趙士程娶唐婉的時候,她每日都在趙府裡打量這位嫻熟美麗的少夫人,想到自己的未來是一名受控於她的小妾,她的內心就充滿了畏怯。趙士程對唐婉那麽癡情,自己將來的小妾生活一定不好過。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發生奇跡般的變化,她竟然還能當上千金小姐,在唐府錦衣玉食的這六年,她心裡對唐婉充滿了感激。每年,唐婉和趙士程到杭州省親,她對唐婉都格外殷勤,可唐婉面上雖然溫柔靜雅,卻總是拒她於千裡之外的感覺。圓儀在心裡安慰自己,畢竟不是血親,她們曾是主仆,現在能做名義上的姐妹,已經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了,還有什麽好苛求的呢?
“圓儀啊,說到王醫生,義父這回能病體康愈,多虧了他的藥方和醫治,你替義父送些重禮到他的草堂,好好感謝人家。等義父的身子再好些,再親自去拜謝他。”
“是,義父!”圓儀幾乎歡天喜地就拜別了唐誠。看著她輕快的步子,唐誠不解問:“圓儀,你這麽急匆匆要去哪裡?”
“替義父精心挑選厚禮去答謝王醫生啊!”圓儀頭也不回,匆匆走掉。唐誠的唇邊露出一抹不自覺的笑,這孩子從沒有這麽毛躁過。笑罷,就湧起一股感傷:十七了,過了年就十八,該還回趙府去了。這樣想著,唐誠更加悵惘。
圓儀讓管家幫忙挑選了些稀罕物什,親自提了到王家草堂去。王家草堂坐落在西湖邊,整座草堂用竹子搭建而成,在西湖水的映襯下,顯得瑩綠通透,十分美觀。馬車到西湖邊停了下來,圓儀下了馬車,讓家丁們幫忙將那些貴重物什如數搬到草堂去,自己則慢騰騰在後頭走,她一路欣賞著西湖美景,心曠神怡。到了草堂門口,王醫生夫婦早就迎了出來。
王家共有兩兄弟,王醫生是哥哥王書,弟弟是王劍。父母給兄弟倆取名書和劍,原是想兄弟倆文武立家風,奈何家境貧寒,入不了學堂,也拜不了武士為師傅,父母相繼亡故。年輕的哥哥托著年幼的弟弟艱難度日,幸而有富春院裡的歌妓穎梨鍾情王書,時常接濟哥倆,又出資讓哥倆去跟郎中學醫,學成之後,穎梨又讚助哥倆在西湖邊開了這家王氏草堂。哥哥王書感於穎梨的恩義,便拿出經營草堂的收入為穎梨贖身。穎梨從良後,二人結為百年好合,穎梨更是將自己平日的積蓄全數交出,將草堂的生意經營得風生水起。哥哥王書的醫術也在杭州城內越來越有名,而弟弟王劍雖然年方十八,默默跟在哥嫂身邊,但勤勤懇懇,好學好問,醫術也日漸精湛。
見到圓儀,王書和穎梨連忙笑臉相迎,王書道:“唐二小姐人來就好了,怎麽還帶了那麽一大車禮物,王某怎好生受?”
“就是就是。”穎梨附和。
圓儀擺擺手,道:“哪裡哪裡?王醫生治好了家父的病,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不過一些俗物聊表謝意,不必客氣。”圓儀說著,目光就往王書夫婦身後探看。
見她雖然笑容明媚,卻心神不定,王書夫婦對視一眼,心領神會,穎梨含笑道:“既然是唐大人的盛情美意,我們雖受之有愧也就卻之不恭了。草堂內還有病人,我們讓王劍弟弟來陪唐二小姐坐坐。”
“我不坐,我不坐。”圓儀忙紅著臉擺手。
穎梨又笑道:“不坐,那就讓王劍陪你走走……”說著和王書呵呵笑著走進草堂去,邊走邊競相呼喚王劍,不一會兒,草堂的竹簾子一挑,一個年輕的後生就走了出來。身材頎長,劍眉星目。一襲青衫,青春帥氣。
“王劍……”圓儀輕喚了一聲,兩頰飛上兩抹紅雲。
王劍抿著唇,半笑不笑地走到她身邊,用肩膀碰碰她的肩膀,道:“怎麽,你喝酒了啊?臉這麽紅。”
圓儀伸手輕捶了他一下,嬌嗔道:“說什麽呢!”言語間臉更像飲酒般紅了個透。王劍回頭瞥了草堂裡一眼,壓低聲音對圓儀道:“小心被我哥嫂看見。”
圓儀這才收了拳頭,忸怩地絞著衣角。
王劍忍不住笑起來,他握住她的拳頭,邪邪地笑著大踏步向前走去。
“喂,你要帶我去哪裡?”圓儀惶急地問道。
“奉了哥嫂的命令,陪唐二小姐你逛西湖去啊!”王劍頭也不回,隻管拉著圓儀快步如風地向前走去。
陽光晴好,西湖柔媚。王劍和圓儀,一對少年愛侶並肩走在蘇堤上,紅衣青衫在夏日涼爽的微風中十分醒目。他們邊漫步,邊欣賞湖面上挨擠著的嫻靜素潔的荷花,晶瑩通透的露珠在荷葉上泛著瑪瑙般的光輝,整個湖面熠熠生采,光可照人。
“好美啊!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圓儀詩情畫意地吟誦著。
王劍聽在耳裡,不自覺停了腳步,他側眼愣愣地看著,喃喃道:“西湖再美,哪有我眼前的人美?”圓儀一怔,抬眼看王劍,他正雙目灼灼地盯著自己,不覺兩頰發燙,心上也小鹿亂撞起來。正嬌羞難當著,王劍已擁她入懷,隻聽他道:“圓儀,我們將來會像哥哥嫂嫂一樣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圓儀全身的神經都僵硬著,腦袋嗡嗡作響,心慌意亂。她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未來,畢竟終身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王劍之間是什麽時候生發了愛情,或許是義父病了的這段時間,她和王家草堂交往頻繁了些,和王劍的接觸多了些,便日久生情。亦或許,在初見王劍的第一眼,便對這個外表俊朗而陽光的男孩動了春/心。 現在,在這個年輕男孩子的懷裡,圓儀不去追溯前因,也不去細想未來,她就沉浸在此刻這年輕的胸膛上傳出的蓬勃的心跳聲裡。這心跳聲向她昭示這個男孩對她的心意是真實的,不管牢不牢靠,都是貼切的。
見圓儀沉默著,王劍扳起她的身子,在她豔麗如花的面龐上探尋著,眉頭微蹙,疑惑道:“為什麽不回答我?你對我們的未來沒有信心?是擔心我王家的家境配不上唐副統製的千金嗎?”
圓儀製止了他,“王劍,你在說什麽呢?莫說你哥哥對我爹爹有救命之恩,我爹爹原也是善良厚道之人,哪裡會嫌貧愛富?”
“那為什麽你愁眉緊鎖,一副不開心的樣子?”王劍追問。
“或許是看到這湖荷花觸景傷情吧!”圓儀把目光調向那一湖亭亭玉立的荷花,目光幽然。
王劍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這一湖荷花,青天白日下,荷葉碧綠如玉,荷花白裡透粉,好一派風景如畫。“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多美的荷花啊,你有什麽好傷情的?”圓儀抿著唇沉默著,她在心裡道:王劍,你怎麽懂?
王劍見圓儀心情不爽利,也跟著沉重起來。二人正黯然著,忽聽不遠處湖堤上傳來一個焦急的女孩的聲音:“婆婆,你怎麽了?婆婆,你醒醒啊!”二人連忙循聲望去,只見湖堤上躺著一個老嫗,她身邊跪著一個白衣少女,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