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和圓儀幾乎第一時間就衝到那白衣少女身邊,王劍麻利地檢查了老婦人的眼白、脈息,驀地心往下一沉。圓儀追問他:“怎樣?”王劍瞥了她一眼,神色沉重,圓儀蹙了眉頭,道:“怎麽,老婆婆很嚴重嗎?”
王劍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緩緩看向哭成淚人的白衣少女,白衣少女也正淚眼婆娑地回望著他,她抽抽噎噎地怯怯地問道:“我婆婆怎樣了?”
王劍神色晦暗地搖了搖頭,醫者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面對生死無能為力。霎時間,白衣少女淚如雨下。她哭倒在老婦人身上,肝腸寸斷般喊著:“婆婆,婆婆……你怎麽能扔下悠悠呢?”
這個白衣少女名叫悠悠。圓儀心裡思忖著,便扶了悠悠的肩膀,安撫道:“悠悠,你叫悠悠對不對?”
悠悠抬起頭看她,淚霧將圓儀姣好的面容鑲上迷迷蒙蒙的銀邊,她隻覺這位姐姐美麗又親切,便點了頭。而圓儀看著眼前的少女年齡大概比自己小些,卻生得超凡脫俗,動人無比,不禁也心生了好感。
“悠悠,婆婆已經歿了,你要趕緊通知家裡人來。不然,你告訴姐姐,你家住在何處,姐姐替你去通知家人。”圓儀好心地提議。不料悠悠的淚水落得更洶了,她搖著頭,絕望而無助地說道:“我家裡沒有別人了,隻有我和婆婆兩個人。”
一言既出,圓儀和王劍都震住了。又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圓儀想起自己從小的際遇,母親離開了,父親病死了,她還是八歲的女孩時,卻必須跪在路邊乞求上蒼給她賣身葬父的機會,以盡孝道。要不是趙士程好心帶她回趙府,她不知道如今自己的命運又會怎樣漂泊無定。而王劍想的是自己從小父母雙亡,要不是哥哥和嫂嫂,自己也該是和眼前的白衣少女一樣的處境,無助而絕望。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圓儀和王劍都對悠悠心生憐憫,他們互視了一眼,便打定了主意要幫助悠悠。
“悠悠,你別怕,有姐姐在。”圓儀握住悠悠的手,努力想給那冰涼如水的小手一些溫暖。而王劍握了握圓儀的肩,對悠悠道:“還有哥哥呢,哥哥也會幫你的。”
悠悠看著面前這對氣質不俗、卻笑容和藹的年輕男女微微蹙起了眉頭,她有些不可置信,但又不願意放棄這兩根救命稻草,蹙了眉,想討個安心,問道:“你們……為什麽要幫我?”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圓儀嫣然一笑。圓儀和王劍的一時善念卻讓一代千古才女在經歷十來年漂泊不定的晚年生涯之後終於有了一個善終。知道這位貧病而亡的老婦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才女李清照,圓儀立即稟報了唐誠。因為李清照是山東濟南人氏,李悠悠執意要讓她葉落歸根,唐誠便派人去山東濟南漱玉泉旁選了塊墓地,並請了鏢師護送李清照的棺木去濟南入殮。圓儀和李悠悠相處了幾日,早生發出友情來,便向唐誠請了命,陪悠悠上濟南安葬李清照。唐誠雖然擔心圓儀一個女孩兒家出遠門不方便,但拗不過圓儀對悠悠的姐妹情誼,心想過了年就要將她嫁給趙士程做小妾,便也由她放縱一回,又考慮到路上有鏢局的高手護周全,應無大礙,便也安了心。
想起此去濟南三兩月回不來杭州,圓儀便去王氏草堂和王劍告別。西湖裡的荷花開得正盛,白的,粉的,在碧綠的荷葉的背景中分外清雅。圓儀和王劍並肩坐在西湖邊,賞荷話別。
“不是有鏢局的人護送李婆婆的棺木回濟南嗎?你為什麽一定要陪著前往呢?”王劍是不認同圓儀此舉的。
圓儀卻頗不以為然,“我不放心悠悠啊,她一個小姑娘家,無親無故的,萬一遇到個什麽事,身邊沒個商量的人。”
“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小姑娘,她十六,你十七,你就能替她拿主意?”王劍撇著嘴斜睨著圓儀,話聽起來雖是戲謔,目光裡卻含滿愛意。
“你小瞧我!”圓儀杏眼圓瞪。
王劍連忙討饒,“不敢,隻是你不放心悠悠,我也不放心你啊!一個姑娘家去那麽遠。”
“你不也說有鏢局的人護送能出什麽亂子?”圓儀看著王劍寫滿擔憂的面龐,滿意地抿唇而笑。
這一笑化蛹成蝶,盛世花開,一池的荷花都黯然失色。王劍看得有些失神,他的目光落在圓儀鮮豔的紅唇上,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圓儀也感覺到空氣裡突然升溫,不禁有些無措地看著王劍逼近的唇不敢挪動身子。待他的唇距離她的唇僅一指的距離,她聽見了他的心跳聲,然後猛然回神,嬉笑著別開頭,道:“你做什麽?”
王劍好不容易醞釀好的情緒被圓儀一個巧笑破壞了,好生沒趣,悻悻然道:“現在啊,我覺得你對悠悠比對我好,你才認識她幾天,就要陪她上濟南,真的好叫人妒忌啊!”
看王劍撅著唇,小孩子氣的模樣煞是可愛,圓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親啄了王劍的臉頰一口,便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笑道:“你真不像一個男孩子,居然和女孩子爭風吃醋。”說完,圓儀忍俊不禁笑著,一路快速跑走了。望著她的紅裙在日頭底下飄逸地拂動,王劍自嘲地撇撇嘴,自言自語道:“是啊,這樣的王劍真的好沒風度啊!”
次日,李清照的棺木便在鏢局的護送下向濟南出發。圓儀拜別了唐誠,陪著悠悠上路。兩個女孩子坐在馬車裡互相依偎著。幾日的相處,早令兩人親密無間。要不是李清照猝死,李悠悠素服白衣,還沉浸在喪失親人的痛苦中,這一路的旅程,她們該有說不完的梯己話,可是此刻,馬車行駛在大道上,後面是李清照的棺木,素帷白幡,冥幣飄飛,馬車內的二人隻能沉默著。圓儀雖不能向悠悠一樣披麻戴孝,但也換下平日裡最喜穿的紅衣,換上淡色的衣裳,頭上的金釵盡除,隻別了淡色的小花,她緊緊地將悠悠攬在懷裡,臉頰抵著她的發絲,陪著她沉重。悠悠的臉上舊淚未乾,新淚又落,圓儀歎口氣道:“悠悠,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節哀順變,切不可哀傷過度,傷及自身,畢竟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李悠悠在圓儀懷裡長歎了一聲,她抬起頭看圓儀,幽幽道:“小姐姐,你不懂……”這些日子,悠悠都喚圓儀“小姐姐”,因為她隻比她大一歲,大不了多少,所以叫她“小姐姐”。而圓儀喜歡聽她清脆地喚她“小姐姐”,喊著親昵和信賴。
“不懂,你就說給我聽啊。”圓儀道,目光裡含滿溫柔與疼愛。
悠悠蠕動了一下唇,話到嘴邊終難出口。該怎麽同她的小姐姐講述這戲劇一樣的十六年?先是梨香院裡一個的私生女,父親不認,母親自盡,徹底成為孤兒,雖蒙李清照十載養育,卻過著朝不保夕、貧寒交加的生活,那間破陋的易安室豈是安身之所?婆婆的金石古玩等玩物長遭盜賊惦記,隔幾日就被偷盜幾件,十年下來已經一件不剩。自己縱使跟婆婆學了一身才學又如何?婆婆在最後生病的時光裡,長掛嘴邊的話便是:女子無才便是福。不是德,是福。婆婆這一生,若平凡普通些,倒也能現世安穩地過日子,可是偏生一身飽學,而天獨厚其才而嗇其遇,婆婆過得太苦了。這十年,她們婆孫二人乾各種手工活,掙得一些零散之錢糊口度日。婆婆又不願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除了在家裡關起門來,能教悠悠識文習字之外,平日哪裡肯碰文房四寶?若願賣字為生倒比掙手工活的錢要來錢快些。可是婆婆清高地不願這麽做。這紛繁複雜的人生際遇,她該如何向面前這位看起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去講述,她的貧窮與疾苦,她如何感同身受?不如不提。
李悠悠神思恍惚著,圓儀隻當她是傷心過度,便道:“那些傷心的過往還是不想不提了吧!人要朝前看,努力忘掉不快的往事,甚至要以最快的速度忘記,這樣人生就不至太過沉重。 ”圓儀輕輕微笑著,那笑容看在悠悠眼裡特別大氣,悠悠近乎神往地流露崇拜之情。
“小姐姐,你不過才十七歲,因何能將人生看得如此之透?”李悠悠不解地看著圓儀。
圓儀莞爾地笑了笑,“因為經歷的事情多了,自然也就看得透了。”
“小姐姐不過才十七歲,唐老爺對你捧在手心含在嘴裡,你能經歷什麽事?”
“這個世界上萬事萬物並不一定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圓儀如此說,悠悠就更加迷惘了。見她流露懵懂可愛的表情,圓儀拍拍她的頭,道:“等到了漱玉泉旁,安葬完婆婆,我就好好和你說說我的人生經歷吧!”說著,圓儀複又將悠悠攬進自己懷裡,在她年輕的懷裡,悠悠突然體味到母親的溫暖。為什麽會和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如此投緣呢?或許是冥冥中早有注定,這一生注定她與她相遇,注定有這麽個親切的姐姐會來愛她。
“在我懷裡睡一覺吧!”圓儀輕聲道。
“你也睡。”
“我們兩個互相靠著一起睡。”
二人剛一安心地閉上眼睛,就聽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車夫一聲長長的“籲”,馬車就停了下來,刹車太突然,二人的身子都向前栽去,頭被撞得生疼,又聽馬車外鏢師大聲呵斥道:“何方盜賊竟敢劫鏢?”二人頓時一驚:怎麽棺木也有人劫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