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唐誠眉頭一蹙,頓時恍然大悟,知道趙士程指的是剛剛從廳前經過的李悠悠,便道,“不是什麽親戚,是易安居士的後人。”
“易安居士?”趙士程像被電猛然擊中一般,整個人都一怔,“可是指李清照?”
“古往今來還有哪一個才女配稱易安居士的嗎?可惜已經去世了。我看那孩子可憐,所以收留在府內。”
聽著唐誠的話,趙士程心裡暗忖,悠悠明明是個女孩,可唐府收留的這位李清照的後人卻是個男孩,難道易安居士收養的孩子裡面不止悠悠一人。趙士程問唐誠道:“嶽父收留他時,身邊可有其他孩子?”
“沒有,就她一個,孤苦伶仃的,所以我才會收留在府上的,但凡有個人可以倚靠,我也不必做著菩薩。但是這孩子執拗,有骨氣,說不想欠唐家太多,非要去‘書劍軒’當跑堂夥計,其實偌大唐府怎麽可能少她一個人的口糧,但是孩子有心,我也不好拂了她。”唐誠說罷繼續和趙士程飲酒。趙士程則顯得心不在焉,他得去“書劍軒”找這小兄弟好好打聽打聽悠悠的下落,敢情是這小兄弟和悠悠走散了不成?
吃過中飯,趙士程就去“書劍軒”找李悠悠。李悠悠正在給客人上菜,忽聽的掌櫃的喚她,便急匆匆來到前台,掌櫃的指指趙士程道:“有客人找你。”
悠悠回過頭見是趙士程好不吃驚。掌櫃的又道:“托這位大官人的福,你下午歇息吧!”
悠悠一臉張惶,掌櫃的又補充道:“不會扣你工錢,皇親國戚的面子誰敢不給?趕緊去吧!”
出了“書劍軒”,二人尋到西湖邊一處僻靜位置坐了。悠悠一直懸心昨晚的夢,並不敢正眼看趙士程,而趙士程隻當她初出茅廬靦腆,又是李清照收養的孩子,心裡便十分親昵。
“姑爺尋我出來……可……可有要緊事?”悠悠結巴著問。
“向你打聽一個人。”趙士程開門見山。
悠悠吃驚地望向他,心裡揣摩這唐家姑爺能向她打聽什麽人,嘴裡說道:“姑爺要向我打聽什麽人?”
“一個女孩子,大概十六七歲,叫李悠悠。”
悠悠的心差點漏跳了幾拍,她不可置信地盯著趙士程,眼前的男人一直微微笑著,微風拂過,將他的笑容吹得飄忽而美好。“你……為什麽要打聽李悠悠?”悠悠隻覺得自己喉嚨乾澀,聲音發顫。心裡想著他要打聽的人會是自己嗎?
“十年前,我在山陰偶遇這個孩子,當時她還大概只有六七歲吧……”趙士程款款道來,他的目光飄向西湖遠處,豔麗的日頭底下,西湖靜好,荷花嬌豔,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小女孩可愛的笑臉。
李悠悠已經震驚得一塌糊塗,她的思緒隨著趙士程的講述回到了十年之前,山陰梨香院邊的一條巷子,他與她初遇,他的笑容明媚,大手溫暖,而她親昵地喊他:“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悠悠的淚幾乎要湧上眼眶了,此時此刻,百感交集。原來面前的人就是十年來她心心念念著的大哥哥,原來她掛念他的時候,他也掛念著她。
“和她分別了十年,我一直懸著心,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沒有找到爹,娘親又死了,她的生活到底怎麽樣了?”趙士程的臉上現出擔憂的神色,驀地,他回過頭看著眼前的藍衫小哥兒,道,“我嶽父說你是李清照收養的孩子,那麽你知道李悠悠的,對不對?”
“你為什麽覺得我該知道她呢?”悠悠聽見自己的聲音像骨碟斷面沙沙的。
“因為她娘親失蹤的第二日,我去梨香院找她,梨香院的兒說在我去之前悠悠就被人帶走了,是一個老婦人,且她贖走悠悠時付給老婦人的不是金子,而是一個金石古玩。那古玩上的刻字是趙明誠的傑作,而趙明誠是李清照的丈夫。我想悠悠應該就是被李先生帶走的,這些年我打聽到易安居士一直流落在金華一帶,可是卻找不到易安室的具體位置……”
悠悠匪夷所思地聽著趙士程的講述,沒想到這些年大哥哥對她如此用心,此時此刻,她的胸口裡漲了滿滿的疼,眼眶四周也發脹得厲害,她使勁將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逼回體內去。
“小兄弟,你……怎麽哭了?”見悠悠眼裡盈滿淚光,趙士程蹙起了眉頭。
“沒,沒有,”悠悠忙用手揩乾眼角的淚,笑道,“我沒有哭。”
“沒有哭,那難道是眼睛出了汗哪?”
李悠悠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覺得自己頗有些矯情,“我只是感動姑爺你對悠悠這麽用心和有愛。”
“那你告訴我悠悠現在哪裡?她真的和你一起被李先生收養了對不對?”趙士程激動地握住悠悠的肩膀。
悠悠遲疑著該不該告訴他自己就是李悠悠,而趙士程已經將她的遲疑誤解,失落地放開她,臉上寫滿悵惘:“悠悠沒有和你們一起嗎?這些年是我猜錯了嗎?”
“不,你沒有猜錯。”悠悠硬著頭皮說道,她不忍看到趙士程傷心。
“那她現在何處?”趙士程欣喜地問。
“她……她出遠門還沒有回來。”
“對哦,她送李先生的棺木回濟南安葬,是不是路上耽擱了還沒有回到杭州來?”趙士程道。
“應該,大概是吧!不過姑爺你不用著急,等悠悠回到杭州,我就告訴她你來找過她,到時候我讓她去山陰找你。”李悠悠看著趙士程,憂傷地笑著。大哥哥,讓我凌亂一段時間先,悠悠還沒有做好和你坦誠相對的準備。等我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我就去山陰找你。謝謝你,大哥哥,這些年一直不曾將我忘記。
是日,一大早趙士程就動身回山陰。唐誠領著圓儀去長亭送他。二人雖然在濟南酒館裡會過面,卻壓根沒有將那一幕刻入腦海。二人也都無意識過濾掉那一次分別六年後的匆匆會面。趙士程不認得圓儀,情理之中的事情,相隔六年,女大十八變。圓儀沒有認出趙士程皆是因為她整顆心都懸在悠悠和王劍身上,對旁人並不在意。趙士程住在唐家的這幾日,二人見了幾次面也都是彬彬有禮,客客氣氣的。趙士程並不在意,圓儀這孩子雖是他打小就領進趙府的,卻因為行為舉止都太懂事,反倒顯得和他生分,更兼後來送到唐府成了自己的小姨子,生疏便也成了習慣。
唐誠見二人生分,心裡倒是歡喜。這二人越生疏,成親之後,唐婉才越不會吃虧。圓儀只是義女,畢竟沒有唐婉親。唐婉的幸福才是他心頭牽系,圓儀只是讓唐婉人生更妥帖的一個工具罷了。嫁入趙家,替趙士程生兒育女,又不影響唐婉原配的地位,這是圓儀此生的宿命。
趙士程拜別唐誠,自回山陰去。夜晚,悠悠回到唐家時,早就沒了趙士程身影。經過他入住的客房外時,她不禁駐足,心頭是無限地悵惘,不知為何夢裡那分明的心痛感又升了起來。悠悠撫住胸口,坐到回廊的長椅上,呼吸困難。
圓儀從回廊那端走過來,見悠悠一個人坐在廊下,燈籠橘黃的光打在她臉上,越發顯得她楚楚可憐。圓儀心下一時溫柔無限,她輕輕走到她身邊坐下,道:“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
悠悠這才注意到圓儀,她正溫柔地注視著自己,目光雪亮。 悠悠回給她一個虛弱的笑,“有點累,就在這裡坐了。”
“是不是今天在酒樓裡跑堂累著了?夜深露涼,早點回房間休息吧!”
圓儀拉著悠悠回房。洗漱完畢,二人便包到被窩裡。悠悠來到唐府後,圓儀幾乎每夜都和她同睡。同睡一張床,同蓋一條被,說不完的知心話,從小到大的秘密都說了個遍。今夜,當圓儀傾訴完對王劍的相思之情,悠悠說起了趙士程。此刻,和圓儀並肩躺著,看房間裡朦朦朧朧的月光,悠悠才發現她竟然連大哥哥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只是對圓儀說:“六歲那年,在我很無助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大哥哥……”從大哥哥溫暖的笑容,大哥哥溫暖的大手,大哥哥帶著她找爹……一件件如數家珍。她和那個大哥哥不過只見了兩面,白天一面,夜晚一面,可是今夜她訴說起來卻覺得怎麽也傾訴不完,傾訴不夠。
“那個大哥哥真是個可心的人,”圓儀也陷在悠悠的回憶裡一起幸福著,追問,“那後來,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悠悠說。她不能告訴圓儀自己心心念念十年的大哥哥就是她的姐夫。圓儀畢竟是唐婉的妹妹。悠悠完全料不到十年之前那個幫助她母親找她的爹的陸家三少夫人竟會成為大哥哥的妻子。印象中,唐婉和陸遊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他們為什麽會勞燕分飛呢?悠悠料不到自己才是這段婚姻破敗的導火索,她也料不到此時此刻和她一起並肩而躺的女孩在往後的人生會與她生出那麽多的愛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