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內,趙士程在圓儀的床沿上坐了,他目光如水,淺笑吟吟,握了圓儀的手,柔聲道:“好生養著,別再像第一次懷孕時那麽不當心。”
圓儀看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心裡發酸,啞著聲道:“悠悠給公子生了個兒子,公子很高興吧?”
“將來你替我生下孩子,我也高興。”
圓儀心裡像驀然塞進了一包破敗棉絮,蘸著心頭的血就鼓脹起來,她肚子裡的孩子在昨日跌了一跤之後早就流產了,以後更不能輕易便懷上,他又如何替她高興呢?眼前他的高興全是因為悠悠與孩子,怎能叫她不失落之余妒火中燒呢?
“我若不能有悠悠的福氣一舉得男……”圓儀怯怯地道。
“即便是女孩我也高興啊!有兒有女,才促成一個好字嘛!”趙士程眼中盡是綿密情誼,看得圓儀心裡更是酸楚。與王劍的孩子掉了之後,她其實是認命的,或許命運要安排她安安心心做趙士程的妾室,他終究是個溫柔體貼的男人,雖然她需要與人共享,不能獨佔,但他帶她有情有義,她對他便也漸漸入了心。只是為什麽命運總是開她的玩笑?為什麽保不住她與他的孩子?如說她與王劍是孽緣,那麽她與趙士程呢?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什麽也得不到上天的眷佑?圓儀越想越是淒惶,淚水簌簌從眼角滾向鬢際。
趙士程見圓儀悶聲而哭,隻得一個勁地寬慰:“有孕之人,不要一味流淚傷懷,終是傷己又傷孩子。”
圓儀隻覺嗓子裡有什麽碗碟斷片刮過,沙沙的,十分難過,聲音也變得極其暗啞:“我累了,睡一會兒就是,府裡剛添了個新人,有很多事要你忙碌,你且忙去,不必掛心我這邊。”說著,自覺閉上眼睛。
趙士程看著圓儀沉靜端秀的面容,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囑咐玢兒好生照看圓儀,自己便徑自離了如意軒。趙士程一走,圓儀就睜開了眼睛,玢兒端了藥到床前來,道:“這是王太醫一早開好的藥方子,說是你體內殘留東西沒有乾淨,喝了這藥,下紅用的,我抓了藥悄悄熬了,沒給人瞧見。”
圓儀起身,道:“即便看見了也不怕,就說是王太醫開的安胎藥。”說著就著玢兒的手將那碗苦東西喝了。一口氣喝畢,眉頭虯成了大疙瘩。玢兒連忙遞上小碟裡的甜梅,圓儀含了一顆在嘴裡,虛弱地靠在床沿上。
玢兒擔憂道:“奴婢不明白三夫人肚裡的孩子已經沒了,為什麽還要瞞著這個消息?沒有人幫你調理,只怕身子以後會落下什麽病症。”
圓儀抬眼看了玢兒一眼,這丫頭到底和吱吱不能比,機靈勁沒得比,忠心也不得揆度,她當然不能將心底的籌謀都和她袒露,便道:“你隻管閉了自己嘴巴就行,我會挑個合適的日子與公子說,現在府裡剛添了丁,我說自己滑胎,只怕晦氣。”
“奴婢知道了。”玢兒唯唯諾諾地福了福,便退出去。
圓儀一個人躺在床上,心緒不寧。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要瞞住這個消息,她只是隱隱覺得她必須要做些什麽才能解了心頭的憤懣。孩子掉了,一連掉了兩個,甚至她以後可能都無法做母親,為什麽她該承受這樣的報應?而漱玉泉旁與她三叩九拜,義結金蘭的悠悠為什麽就能那麽好命?愛情、孩子都是完滿的,而她呢?求什麽失去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圓儀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床頂的羅帳,滿懷憂憤與不平。
林一飛要回杭州去,悠悠不能相送,便由趙士程帶話給他,多謝他的恩義,請他一路保重。趙士程一路送著林一飛到了山陰城外,告別不在話下,正欲轉身回城,忽見遠處官道上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蹄過處塵土飛揚。趙士程坐在自己的白色駿馬上,勒緊了馬韁,直盯著那匹快馬越來越近。馬背上一位青衫飄逸的官爺,寶劍佩在腰間,說不盡的英姿颯然,那馬兒在靠近趙士程身邊時,竟也放慢了速度,直至“得得”地徐徐走到近前,趙士程有些愕然地看著來人,一瞬的怔忡之後換之的是一臉明燦笑容,他手上勒著馬韁,拱手作揖道:“務觀兄!”
陸遊定定看著高頭駿馬上白衣翩翩的趙士程,也有了一刻地遲緩,但立即掩了失落神色,拱手還禮道:“士程賢弟。”
然後便是尷尬的沉默。他們之間的聯系無非是因為唐婉,唐婉是聯系,也是尷尬所在,一個是昔日,一個是現世夫婿,要想讓這二人若無其事坦然相對是不可能的事情。見陸遊風塵仆仆,一臉風霜和失落,趙士程先打破了二人之間的尷尬,微笑著道:“務觀兄,你一直在外任職,此番可是回鄉省親?”
陸遊道:“正是,年內沒有休假回來,開春了回山陰一趟,看看妻子兒女,不日就要去更遠的地方任職。”
“如此,我們一同進城。”二人勒著馬韁,沒有疾奔,只是緩緩地迎著春風,踏著春陽,並肩而行。一路上,二人都避談唐婉,互相聊了聊國家仕途。
陸遊道:“士程賢弟終是比務觀開化,不問仕途,蝸居山陰,求取現世安穩的生活。”
陸遊言語間雖有奚落之意,但趙士程絲毫不在意,爽朗笑道:“我只顧過著我王公貴族的生活,哪比得務觀兄以天下大事為己任,xiao弟沉溺兒女情長,終究英雄氣短,慚愧慚愧。”
此話聽在陸遊耳裡,也覺有幾分沉鬱。見他面色暗沉,趙士程又笑道:“xiao弟昨日喜得貴子,若務觀兄不棄,就到舍下喝杯水酒吧!”
陸遊一怔,訕訕道:“婉妹終於做母親了。”
“不是婉妹所出,是xiao弟另一位側室所生。”
“你納妾了?”陸遊吃了一驚。
趙士程臉上閃過一絲羞慚之色,“要想對一個人專一和長久,的確是有些難,務觀兄體味過這難處的。”
二人繼續結伴而行,卻不再說一句話,各揣心事,各自回家。
回到趙府,天色已晚,用了晚膳,看過悠悠和孩子,趙士程原想宿在如意軒,圓儀隻道自己懷了身孕睡眠淺,想一個人睡,趙士程便去了婉心閣。唐婉依舊地在小佛堂念經誦佛,趙士程倒也沒有打攪她,徑自拿了一卷書歪在暖閣裡翻看。青碧見了,忙去小佛堂告訴唐婉,唐婉換了家常服便到暖閣裡見他。剛進了暖閣門口,看見趙士程斜倚在矮幾上,低眉垂眼,自有一份專注,唐婉便不禁愣了愣,心尖兒像春天剛長出的嫩葉上落了顆雨珠子,顛了顛,引得整片葉子都發了顫。趙士程是個極俊朗的男子,樣貌是百裡挑一的,品性又是一等一的馴良,如玉山上行,此生能得此夫婿,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只是自己若沒有前一段失敗的婚姻羈絆,若能替他孕育下一兒半女,在他面前,她也不至於這般慚愧羞赧,總覺低人一等吧!唐婉的眉心不自覺爬上了一兩縷憂愁,發出一聲極輕極低的歎息聲,哪怕極輕極低,趙士程還是聽見了。他抬起頭來看著唐婉,她盈盈地嵌在門框裡,並不斜倚著門,一襲紫色家常服,就像一朵迎風而綻的蝴蝶花,她總是這樣盈盈孤立,不會倚靠任何東西。趙士程心裡便有憂傷而柔軟的情愫溢出來。
他坐直了身子,道:“婉妹,過來坐吧!”
唐婉輕輕地走到榻上,這張楊妃榻用了上好的檀木,又鋪了極絨極柔的毛毯,坐在上面,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艱澀的春寒。
“青碧怎麽沒給夫君上茶?爹爹從杭州寄來一些白毫銀針,喝了清心潤脾,養肝護腎。”唐婉悠悠道來。
趙士程笑道:“白茶傷胃,你一直以來身體虛寒,還是喝些紅茶好。”
“那整好白茶就泡來與夫君喝。”唐婉說著就讓青碧上了一盞白毫銀針,和一盞鐵觀音。兩杯熱茶,各取所需,各自品呷。
喝了一會子茶,暖閣裡靜得聽得見針兒落地的聲音,趙士程放下茶盞,摸著鼻子清咳了咳,笑道:“婉妹可會為白日裡我沒有答應母親的提議而惱我?”
“原就和夫君商量好的了,等圓儀肚裡的孩子生出來,再做計議,是婆婆替我心急了。”唐婉不溫不火,不疾不徐,言談舉止越發像畫上的人,絲毫都不真實。趙士程有種想伸手抓卻抓不牢的感覺。
“你別怪我就好,你知道悠悠生這一胎不容易,鬼門關裡走了一遭,我不好奪她心頭肉。”
唐婉微微一笑,道:“夫君多慮了,全憑你做主。”
趙士程握了握自己的手,總覺得暖閣裡空氣微恙。見趙士程有些坐立不安,唐婉便道:“天色已晚,夫君該去如意軒歇下了。”
趙士程一聽這話,就咬住了自己的唇,許久他目光裡含著一絲愁悶,失落道:“你總是這樣溫婉得體的模樣,我覺得你離我好遠啊!”
唐婉啞然失笑,正要說話,卻聽趙士程突然道:“今天我見到陸遊了!”她立時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