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中天,夜風習習。趙士程一手劃著木漿,一手輕撫身邊橫陳而來的荷葉荷花,對若雨道:“你出嫁在即,有幾句話我不得不囑咐你。”
趙士程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荷塘上尤其觸人心弦,若雨怔怔地看著他,道:“你說我聽。”
“若雨,你所嫁的陸堂不管對你有過什麽樣的傷害,都請看在悠悠的面子上,原諒了他,畢竟你與悠悠主仆一場,姐妹一場……”
若雨疑惑地輕蹙眉頭:“若雨不明白。”
趙士程繼續道:“人生的緣分錯綜複雜,你所認為的仇人陸堂乃是悠悠的親生哥哥。”
“怎麽會?”趙士程說出這個真相,若雨立即驚呼起來。
“千真萬確,陸堂的父親在年輕時與梨香院的花魁李盼盼有過一段情,於是便有了你悠悠姐姐,可惜陸堂的父親負心,拋棄了盼盼母女,悠悠的娘親受不得這打擊自盡了,幸而悠悠被易安居士李清照帶走撫養成人,才避免了和她母親一樣淪落風塵、雪壓霜欺的命運。”趙士程淡淡地敘述著,十年酸苦,原來可以如此輕描淡寫一言以蔽之。
“那姐姐知道陸堂的父親就是她的父親嗎?”若雨追問。
趙士程點頭:“知道,雖然陸堂傷害了你,但他畢竟和悠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所以我希望你嫁給他之後能夠好好地與他過日子,生兒育女,白頭偕老,你說過你若嫁給他,他對你的傷害便不是傷害了。所以,為了悠悠,你嫁進陸府後就好好的,好好的……”
“我會好好的。”若雨打斷了趙士程的話,淚水在眼眶裡轉著,卻沒有落下來,她伸手握住了趙士程的手,這是第一次,她如此勇敢地向她的公子索愛,“今晚之後,你就不再是我的公子,而是我的兄長,今夜,我還可以做一回你的妾,可不可以,像抱著悠悠姐姐那樣也抱我一次?”若雨仰著頭,淚光盈盈地望著趙士程,美人青眼,含媚含愁,趙士程怎忍心拒絕?他伸手輕輕將若雨擁入懷中,心裡流淌的是柔柔的暖意。或許這一生,他為唐婉付出了太多沒有回報的愛,上天便賜給他一個悠悠和一個若雨,不計回報地虔誠地愛他,對悠悠,他還能疼之憐之,而對若雨,他卻無以為報了。
若雨靠在趙士程懷裡,幸福的淚水恣意地流著。就讓時光停止在這一刻好了,沒有惱人的陸趙聯姻,沒有悠悠,沒有圓儀,只有她和公子,還有這滿湖的月影風荷。
圓儀站在湖岸上,她已經停了箏聲許久,可惜湖上荷花叢中的那兩個情意繾綣的人兒是不會發現的。她像一枝在風中獨立的修竹盈盈立於月光裡,卻不能像修竹一樣嗚咽哀鳴,她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只是目光含愁帶怨地望著一湖月色。李悠悠竟是陸堂父親與花魁的私生女,這真是天大的秘密。圓儀的嘴角扯出一抹百無聊賴的落寞的笑意。
她讓玢兒抱了琴先回如意軒去,自己則在園子裡緩緩漫步。不知不覺就繞到了抄手遊廊上,她沿著那遊廊,將掛在廊簷下的燈籠一盞一盞細數了個遍,忽聽得嬰兒咿呀學語的聲音,便迎著那聲音走到一扇窗前。窗子洞開著,橘紅的燭光從窗內透射出來,她就躲在那窗邊,向房內望進去,乳母陪侍一旁,悠悠正抱著修儒邊搖晃邊逗樂。可愛的嬰孩露著韭黃一樣鮮嫩嫩的胳膊腿腳,嘴裡發著咿咿呀呀的可愛語聲,圓儀心底裡就有無限柔情湧動。她把目光從修儒身上移到悠悠臉上,悠悠的臉上流淌著身為母親的幸福與知足的神色,圓儀的眉睫就糾結起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與羨慕。她轉身靠到牆上,雙手輕觸自己平平如也的小腹,絕望而悲愴的情緒便如排山倒海。王劍幫她診斷過,她滑胎兩次,嚴重傷及母體,恐這一生都再難有孕了。悠悠是幸福的,莫說趙士程偏愛於她,單靠修儒,她在這趙府內也立足了地,而自己呢?沒有子嗣,沒有公子的愛,自己縱使有遮風擋雨的片瓦之所,也總是淒苦無依。
心底裡的熱浪衝出脹得發疼的眼眶,辣辣地滾淌在面頰上,圓儀忙伸手揩拭。悠悠雖是所出,有辱趙府門第,但她父親是陸仲高,堂堂禮部主事,她也不能動她。她就算去趙老夫人那裡告發悠悠,難保趙士程不會為了保住悠悠而去協調陸仲高與悠悠父女相認,所以這樣的局她不會再走,不想再落得和林一飛事件一樣的下場。沒趕走悠悠,還失了公子對她的愛。
圓儀頹然地邁步,趁著月色朝如意軒走去。這一夜,她羨慕極了悠悠,她什麽都顯得那麽完滿,夫君、兒子、父親,她都擁有,而自己呢?什麽都失去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她的親人活著,她也不至於這樣孤苦無依吧?想到親人,圓儀的內心就更淒苦了,父親依然貧病而死,母親也早就杳無音訊。依稀記得那天早晨,她家花園的池塘裡也開滿粉紅的荷花,母親與她站在湖邊賞荷,一隊官兵闖了進來,母親就被抓走了,母親手裡剛采摘的一朵新荷落在了地上,被眾人踩踏得失了顏色。
趙士程從荷塘裡采了一朵荷花送與若雨,若雨含淚拒絕了:“好花不常在,今夜,若雨已經知足了,這花還是留與姐姐吧。”
趙士程點頭,“從此我只是你的兄長。”
若雨微笑著點頭:“明白,你是怕陸堂虧待我,才給了我趙家二小姐的身份,我必不會辜負你。”
二人將小船劃回岸邊,悠悠早就和雨墨等候在岸上。等趙士程和若雨上了岸,悠悠拿過雨墨手裡捧著的披風給趙士程披上,道:“夜深風涼了。”說著,又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風給若雨系上。趙士程將悠悠拉到自己身邊,張開披風將她兜在自己懷裡,又轉頭對若雨道:“若雨,早些回房歇下吧!”說著,又吩咐雨墨道:“雨墨,送二小姐回房。”
雨墨道:“是。”
而若雨的目光水汪汪的,始終沒有乾過淚痕,她盈盈拜倒於地道:“請兄長和嫂嫂受若雨一拜。”若雨拜倒於地,悠悠的淚也湧了上來,她上前扶起若雨,淚眼潸然道:“時至今日,我對不起你,促成不了你和公子,還誤了你。”
因著在荷塘裡,趙士程已和若雨講過悠悠與陸堂的關系,所以此刻,若雨當然明白悠悠言下之意,她伸手擦拭悠悠面頰上的淚水,釋然道:“不過是親上加親而已,哪來誤不誤的說法?昔日的姐姐變成今日的嫂嫂,今日的嫂嫂又會變成明日的小姑子,所以若雨是有福之人,我一個丫鬟何德何能,全仰仗姐姐對我不棄之心。”
悠悠聽若雨說出這番話,只是睜著狐疑的眸子。淚水又迷濕著眼睛,令若雨的面容在她眼裡顯得不十分真切。而若雨使勁地點頭,強顏歡笑,“我已然了解一切,哥哥都和我說過了,所以嫂嫂也要釋然才好。你放心,我定會如哥哥所言,看在嫂嫂的面子上,好好地做陸府的少夫人。這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不是嗎?”
悠悠經若雨一番開解,這才欣慰地露出笑顏。
雨墨已打著燈籠在前頭照路,若雨一步三回頭地依依走遠。悠悠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園子的樹蔭濃密裡,忽覺肩頭一暖,原來是趙士程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風給她披著,她回過頭去,給了趙士程一個溫暖的笑容。
趙士程將手裡那枝荷花遞到她跟前來,道:“原是送給若雨的,分別在即,聊表心意,可是若雨說這花只有你才配得,那麽你就收下吧!”
悠悠接過那枝粉白的荷花,放到面前嗅了嗅,隻覺一股清香撲鼻,她黯然道:“從前,圓儀是最喜歡這荷花的,可是如今她把所有心事都托付了琴弦,只怕再無閑情雅致顧及這荷花了,夏天一旦過去,要想再欣賞這荷花卻又不能夠了。”
趙士程將悠悠攬入自己懷中,皓月當空,他的話語如風:“我隻想與你一人欣賞這荷塘月色。我原不是濫情之人,從前一心一意地對你婉姐姐,隻想著能夠真心換真心,天長到地久,地老到天荒,可是如今移情別戀、妻妾成群的局面實非我本願,我只有一顆心,要剖給很多人,對我而言,很難,也很痛苦。”
“我明白,”悠悠把頭輕埋在趙士程肩上,“如今婉姐姐去了,若雨也即將嫁了,你所剩的就我與圓儀二人,我和圓儀一定不再起衝突,我會與她好好相處,會同她好好談心,以解開她心中鬱結。她失去孩子,對她而言已經是再殘酷不過的打擊,我有修儒,有夫君對我的好,我一定會多忍讓她,只希望她還年輕,能盡早懷上夫君的孩子,那樣她的人生少了缺憾,對我也就不會過多的怨怒了。”
趙士程更緊地摟住悠悠,心裡所有除了感動還是感動,他喃喃道:“可是我與圓儀……她心裡畢竟還擱了個王劍。”
悠悠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的,直望進趙士程眼底去,“婉姐姐心裡還有個陸遊呢!夫君既然是個大度的人,就該對婉姐姐和圓儀一視同仁。你能接受婉姐姐的一段婚史,為什麽不能接受圓儀的一段舊情?再說現在王劍已然娶親,圓儀又嫁你為妾,今時不同往日,你如何再能成全她與王劍?就算王劍願意接納圓儀,圓儀自己也未必肯哪!她在府裡呆了這麽久,我都看出來她對夫君漸漸上心,難道夫君你自己感受不到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趙士程心裡頓時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