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和趙士程見到吱吱時,是一個狂風大作、雷雨滂沱的夏日午後。一如既往的雷陣雨迅疾而來,又迅疾而歇。落日的霞光從密密層層的烏雲後端傾瀉下來,落在趙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子上。丫鬟撐著傘等在大門內,而趙士程和悠悠正相攜著站在門前的屋簷下。一頂轎子從遠處急急行來,轎夫的鞋子踩在潮濕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轎子停在門前,一個身著藍底碎花衫子的女孩從轎子裡下來,趙士程和悠悠慌忙迎上去,喚道:“吱吱……”
吱吱側了身子行了個禮,便有淚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去。
悠悠抱住吱吱,陪著落淚道:“好妹妹,你受苦了。”
吱吱靜伏在悠悠懷裡,目光接觸到悠悠身後的趙士程,立馬錯開了,絕望的淚水不可遏製地流。
趙士程道:“悠悠,先帶吱吱回‘綠綺軒’再說吧!”
回到“綠綺軒”,悠悠給吱吱換上一身乾淨衣裳,便到暖閣榻上坐著說話。趙士程和悠悠隔桌而坐,神色凝滯,而吱吱伏在悠悠懷裡,怎麽也不敢抬頭。現在她已是不潔之身,有何面目面對公子?悠悠撫摸著她的頭髮,陪著傷心,一時不知該拿何言安慰。
趙士程歎口氣道:“吱吱,若你不願意答應陸家的親事,我們就把這門親事推了。”
“公子與我商量過了,若你願意的話,公子還是可以納你為妾的。”
“我不願意!”吱吱抬起頭,一下就打斷了悠悠的話,淚水在她眼裡蒙了一層厚厚的水障。
“吱吱,你不要有心理負擔的,修儒滿月那天,你只差奉了茶便是我的妾室了,我們可以盡數忘記這之前不開心的事情,我們把那杯茶補上,你就是我的……”
“我忘不掉!”吱吱把目光哀傷地調向趙士程,公子一襲華貴的衣袍襯托文秀的書生氣質,美好端莊地坐在榻上,卻是像一尊佛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吱吱紅愁綠慘地搖著頭,緩緩道,“公子,你是男人,你的家不該成為收留受傷女子的善堂,除了姐姐,大夫人和三夫人都把太多故事帶進了趙府,讓公子你活得抬不起頭來,吱吱不能和她們一樣,吱吱做不到,所以我嫁,我願意嫁給陸堂。”吱吱艱難地說出了那個“嫁”字。
“可是陸堂他那麽傷害你……”悠悠也滿心矛盾。
“若我嫁了他,那便不是傷害了,公子待我再有心,我也不過是趙府的一個妾,可是我嫁給陸堂,那就是堂堂正正的妻。”吱吱的臉上流露無比堅毅的神情。
趙士程默默走上前,從地上扶起吱吱,握了她的手,目光深邃地望進吱吱的眼睛,動容道:“你若心意已決,那便記住,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兄長,趙府便是你的娘家,你不再是一個不起眼的丫鬟,你是趙府的千金二小姐,我給你取個名字叫趙若雨,可好?”
“謝公子賜名。”吱吱落著淚福了福身子。
“既然改名趙若雨,就要改公子的稱呼為哥哥了。”
吱吱聽從悠悠的建議,重新福了福身子,期期艾艾道:“多謝哥哥賜名。”
趙士程扶起她,沉重地歎了口氣,對悠悠道:“悠悠,那你就好生替若雨準備嫁妝吧!趙府嫁女,不能失了排場。”
“是。”悠悠點了點頭。
趙士程蹙了眉,再深深望一眼面前梨花帶雨的若雨,松開了一直握著她的手。這個丫頭跟在他身邊多年,勤懇伶俐,他都沒有正眼看過她,今日才發現不知何時,這丫頭竟然長成了大女孩,亭亭玉立,芳華豆蔻,他還差點納她為妾,可是世事變化何其之快,她做不成他的妾,他卻成了她的哥哥。此時此刻,看著若雨眉目含愁,淚流滿面,趙士程心中萬千不忍,他對若雨是沒有愛情的,可是為什麽心裡卻這般難受與憐惜呢?
而若雨,望著公子糾結的面龐,心裡說不盡的酸苦。她突然欣慰於自己做出的決定,因為她決定嫁陸堂,公子才會這樣正眼看她,目光裡才有了一些疼痛是因為她。她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讓我做你一日的妾?一日之後,吱吱便不再是吱吱,而是永遠的若雨了。”
趙士程的眉峰動了動,他踟躕地看著若雨。悠悠了解他的心意,便對著房外大聲道:“雨墨!”
雨墨進來了,見房內趙士程和若雨神色黯淡,並不敢歡天喜地,低調地看著悠悠,“小夫人,有什麽吩咐?”
“在湖邊水榭擺宴,去如意軒通知三夫人,說公子晚上要吃團圓宴。”悠悠給了雨墨一個振作的笑容。
雨墨慌忙道了聲“是”,便躬身退了出去。
入夜,趙府花園的池子裡點滿荷花燈,湖邊水榭也是彩燈高懸,一時之間,湖裡湖外燈光閃爍,輝映得一池的荷花分外嬌豔。天上幾顆離亂星子,一輪皎潔皓月,若沒有近在咫尺的陸趙兩家聯姻的陰霾,這一夜無疑是花好月圓人幸福。水榭裡,丫鬟上了酒菜便悄悄退下,趙士程坐在大理石圓桌的主位上,圍著他而坐的是三個靜美的女子:悠悠、圓儀和若雨。還有一個空著的座位上也擺了酒杯和筷子,那是留給唐婉的。趙士程望著桌上每一道菜都寓意著團圓喜慶,酒也是不飲先醉的嫣紅,三個女子更是花一樣的姣好容顏。此時此刻,他把目光停在那空著的座位上,若唐婉還在,若吱吱不必嫁去趙府,若圓儀與悠悠之間冰釋前嫌,他也該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可是月有陰晴圓缺,偏還是一日圓,其他時候都是缺。他甩甩頭,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沉重的缺憾,就讓時光停留在這一刻,這一刻不管有多少不如意,都暫且擱置一邊,不去細想。
趙士程舉起了酒杯,對眼前的三個女子說道:“今夜,我們在這裡吃頓團圓飯,不管明天你們是什麽身份,今夜,你們三個都是我趙士程的妻妾,在我眼裡,你們都一樣美好和珍貴,我們共飲一杯吧!”
悠悠、圓儀和若雨也一齊舉起了酒杯,不管三人之間有什麽恩怨,但因為趙士程言辭懇切而又愁悶,她們也就各揣心事,共飲一杯。這一夜,悠悠、圓儀和若雨三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一杯又一杯地飲著趙士程敬過來的酒。因為心情沉重,酒特別容易醉人,趙士程一直含著醉意朦朧的笑。而悠悠看著他強顏歡笑的神色早就有淚水不停地往眼眶上湧,她只是使勁強忍著,若雨更是時不時就甩甩頭,逼回自己的眼淚。圓儀始終不動聲色,若雨的悲傷,她分擔不了,也不願分擔。今夜,雖說是團圓宴,她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酒過三巡,趙士程道:“圓儀,你不是彈得一手好琴麽?今夜,應個景,若何?”
圓儀哪裡會推脫呢?命了玢兒去取琴,琴取來了,便在湖邊擺下琴桌,調試了一下音,便纖手弄音,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趙士程和悠悠、若雨站在水榭裡,高處俯瞰,只見清凜的月光下,圓儀裙袂飄飄,夜風撩起她的秀發拂在面頰上,再加上荷塘月色、箏聲嫋嫋的背景,不禁美輪美奐。
見趙士程聽得入迷,悠悠微笑著道:“今晚月色甚好,池塘裡荷花又開得旺盛,不如讓雨墨劃隻小舟過來,夫君和若雨去池塘裡邊賞藕花,邊聽箏曲,豈不妙哉?”
趙士程也來了興致:“易安居士生前就有‘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佳句,我們也一起下到池塘裡,看看有沒有鷗鷺逮著幾隻。”
悠悠拉了若雨的手放到趙士程手裡,溫婉道:“我就不下池塘裡去了,我得去看看修儒,若雨陪夫君捉鷗鷺去吧!”說著,悠悠給了若雨一個鼓勵的笑容,“我與公子來日方長,只是若雨,只有今夜,好好珍惜吧!”不待趙士程和若雨挽留,悠悠就起身離開了。
池塘裡,雨墨已經劃了一隻小船過來,停在岸邊,招呼趙士程道:“公子,小夫人吩咐的船, 奴才給您備下了。”說著雨墨從船上跳下來,留了木漿在船上。
圓儀停了箏聲,起身狐疑地看著水榭裡的趙士程和若雨。趙士程已經拉了若雨的手走下水榭,走到湖邊,對圓儀道:“辛苦你再為我和若雨彈箏一曲。”
圓儀抿唇點頭,目送著趙士程扶著若雨上船,二人相對而坐,一人一隻木漿,輕輕劃開寧靜如玉的湖面。圓儀的箏聲重新響起的時候,小船緩緩地向和花叢中蕩去。趙士程帶著些醉意,看著若雨,微笑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若雨面頰一紅,“打小就喜歡,大夫人在世時,看著你對她各種溫柔體貼,我便想若我是大夫人該有多好?可是我只是一個小丫鬟。”
趙士程臉上是沉靜如玉的笑容,輕淡飄渺,“今生是我們兩個無緣,我辜負了你對我的心意。”
“是若雨福薄。”若雨的鼻子酸酸的,眼眶一脹,就有淚水要落下來。
趙士程伸出手指壓在她的唇上,搖著頭道:“從今往後都不要再說這樣喪氣的話,你不再是一個小丫鬟,而是趙府的千金二小姐,是陸府的少夫人,其實這比做我的一房小妾要遠金貴得多。”
若雨垂頭不語,心裡卻是五味雜陳,一直翻騰著的是一個念頭,洞房花燭夜,她定要和那個害她失去摯愛的陸堂同歸於盡,是他害得今生今世她做不成公子的女人,可是趙士程接下來的諄諄囑咐一下就擊垮了她復仇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