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氣朗,湛藍的天幕上悠遊自在幾片雪白的浮雲。青天白日下,一條山陰通往杭州的大路上,兩旁夾道的綠樹綠蔭濃密。兩位白淨書生一人騎著一匹高頭駿馬齊頭並進。不是別人,正是趙士程和女扮男裝的李悠悠。
趙士程側眼看著悠悠,一襲藍衫,頭上束著綸巾,腰間系著玉帶,分明一個白淨少年。他想起從前在西湖邊的酒肆和唐家園子裡遇見她時,她就是這副裝束,可笑自己那時愚鈍,不知木蘭是女郎。
悠悠心事沉沉,不經意回眸就對上了趙士程投射過來的視線,不禁羞澀道:“你這樣盯著人家看幹嘛?”說話間,兩頰已經飛起兩抹紅雲。
“扮上男裝,還是掩不住女兒家的嬌態,還是容易被人識破女兒身。”趙士程笑著搖頭,馬韁輕勒,緩緩前行。
悠悠不服氣,“可是有人偏偏就是愚鈍啊,幾次三番與我面對面交談,卻就是看不穿我的女兒身份。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悠悠得意地策馬揚鞭疾馳向前。趙士程連忙馬肚一夾,追了上去。
到了杭州,二人去唐誠府上投宿。到了唐府,發現唐誠正送了一位郎中出府,趙士程和悠悠趕忙上前拜見。
“小婿拜見嶽父大人。”趙士程拱手作揖,畢恭畢敬。
“士程,你怎麽突然從山陰過來了?”見到趙士程風塵仆仆地出現在跟前,唐誠又驚又喜。
“小婿事出突然,冒昧來府上打攪,還請嶽父大人海涵。”
見趙士程說得客氣,唐誠擺擺手道:“誒,你我翁婿之間還需這等客氣話?”雖然唐婉已死,翁婿之間的情意總是在的。唐誠將目光移到趙士程身邊的悠悠身上,因著悠悠女扮男裝,唐誠一時認不出來,便問趙士程道:“這位是……”
“唐伯伯,是我啊!”悠悠微笑著喚道。
唐誠這才認出悠悠來,嘴裡怪道:“你這孩子,就是喜歡男孩兒打扮,從前在唐府時就喜歡女扮男裝。”見唐誠慈眉善目,悠悠立即迎上前去,挽了他的胳膊,親昵地撒著嬌:“唐伯伯,你還是這麽好眼力!”這一撒嬌,唐誠不免鼻子發酸,他想起了自己那個苦命的女兒,但因悠悠畢竟是從唐府出去的,更兼生了個修儒,也過繼到自己女兒名下,自己也不好生出什麽怨惱來,要怪就怪唐婉福薄,青年早逝,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倍感淒涼罷了。
唐誠一手拉住趙士程,一手拉住悠悠,像個留守老人一樣,一時間百感交集,悲喜交加。
見郎中從府內出去,趙士程便問唐誠道:“嶽父大人近來身體可好?”
“我還好,只是你二人怎麽突然從山陰來到杭州了?”唐誠疑惑地問。
“不瞞嶽丈大人,小婿此番和悠悠同來杭州,是為了陸大人的事情。”
“陸大人?哪位陸大人?”唐誠不解。
“陸仲高大人,他是……陸遊兄的堂哥,算得上咱們唐家的遠親了。”趙士程盡量措辭委婉。想當年,陸遊休妻,令唐家蒙羞,唐陸兩家早就有了芥蒂,唐誠還與那陸母咒天罵地斷了姐弟情意。孰料,唐誠卻道:“仲高下獄,他兒子還在我府上呢,方才這位郎中就是我請來替他看傷的。”
聞聽陸堂受傷在唐府,趙士程和悠悠互視一眼,趕緊隨唐誠去客房探視。
客房裡,陸堂傷痕累累躺在床上著,悠悠的心一緊。昔日裡,陸堂雖然紈絝,但也生得俊眉朗目儀表不凡,如今受了一頓皮肉苦,看起來落魄畏縮。
“只是皮外傷,調理一段時間就好了。”唐誠是武將,自然不把這點傷放在眼裡。但是陸堂見到悠悠和趙士程,便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身來,撇著嘴抱怨道:“那幫王八羔子下手也忒狠了點。”
悠悠因著陸堂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便也不避諱,坐到床邊去,握住陸堂的手臂,關切而擔憂問道:“到底是怎麽了才會被打成這樣?”
陸堂一時辨不出眼前的少年公子是誰,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向趙士程,“哥哥,他是誰?”
“她是你嫂子。”趙士程道。
陸堂重新打量了悠悠,這才興奮道:“嘿,完全看不出來,嫂子打扮成書生好俊哪!”陸堂剛要手舞足蹈,便牽動了周身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你快別亂動,”悠悠嗔怪道,“雖是皮外傷,你也得好生養著,平日裡你一向嬌貴,哪裡吃過這樣的苦?”因為身體裡那點血緣,悠悠訓斥陸堂的口吻分外親昵和真心,陸堂頓感奇怪,他疑惑地看著悠悠,怔怔道:“嫂子好關心我啊!”
“你是若雨的夫婿,我和士程當然要關心你。”悠悠忙解釋道。
“對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怎麽向若雨交代,她可是哭哭啼啼到府上找我和你嫂子的。”趙士程補充道。
陸堂聽在心裡,頓覺暖意,他喃喃道:“若雨對我也算盡心了。”
“你知道就好,”悠悠冷哧了一聲,“你快同我們說說你是被誰打成這樣的,可見著爹……你爹了?”悠悠一個忘情就直呼陸仲高為爹,大難當前,過往的仇怨竟都不在意了。
陸堂驀地義憤填膺起來,嘴裡罵罵咧咧著:“那幫兔崽子,狗日的,見高捧,見低踩,監牢那些獄卒收了我的錢,又不讓我見我爹,還把我從牢裡打了出來。”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你到今日也該學懂事些了,你是你爹的長子,你爹此番能不能從牢裡出來完全是個未知數。”悠悠憂心忡忡。
陸堂慌亂哭道:“還請哥哥嫂嫂和唐老爺救救我爹。”
“看在若雨面上,我們會盡力的。”趙士程道。
唐誠也道:“唐陸兩家總是攀親帶故的,老夫也會盡一己綿薄之力。”
悠悠讓陸堂躺回床上去,替他蓋好被單,道:“天熱,你好生在唐府養著,不要讓傷口感染了,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和你哥去奔走吧!”
三人出了客房,站在抄手遊廊上仔細商議接下來該如何行事。唐誠道:“因為仲高得罪的是秦檜,大家避之唯恐不及也是情理中事,害怕被連累,都想明哲保身啊!”
“嶽父大人,可不可以盡力疏通,讓我們見見陸大人,了解一下具體情況,才好想法子幫他從監牢裡撈出來。”趙士程看了看滿腹擔憂的悠悠,請求唐誠道。
唐誠點頭,“老夫去盡力打點著。”
唐誠走了,趙士程握住悠悠冰涼如水的手,目光裡含滿心疼道:“你很擔心陸大人?”
悠悠抿著唇,愁眉不展。
趙士程了然,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我了解,你一向心地善良,更何況這個人是你的親生父親?盡管他之前對不起你,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你對他卻不能不存為人子女的孝道。你放心,我會和你一起的,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把他救出來。”
悠悠的心暖暖的,酸酸的,她伸手緊緊抱住趙士程,把頭埋進他懷裡,深深的,仿佛要埋進他心窩裡去。
當夜,趙士程和李悠悠便在天牢裡見到了陸仲高。若問唐誠是怎麽做到的,有錢能使鬼推磨。見到陸仲高時,悠悠的淚刷一下就下來了。雖然下獄前也是禮部主事,不低的官職,可是得罪了秦檜,進了天牢,能有什麽好的待遇?同級別的犯人住的監牢還能有個屎壺尿壺什麽的,陸仲高的監牢卻和最末一級的死刑犯一樣,啥都沒有,大小便地上自便,飯菜是餿的,正值夏末,整間牢房臭烘烘、燥熱得很。
牢房的大鎖“哐當”一聲開啟,陸仲高從牆角抬起頭來,只見趙士程和一個少年公子一同走了進來。他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趙士程和悠悠已經大步走到他身邊跪蹲著,趙士程喚道:“陸大人……”
陸仲高自嘲地笑笑,“我現在是階下囚,哪裡還是什麽大人。”
而悠悠看著陸仲高蓬頭垢面,一身罪犯服飾,血跡斑駁,早就酸了鼻子,眼淚汪汪。這哪裡還是當初那個不認她們母女趾高氣揚的陸升之啊?分明是個如喪家犬般的可憐老頭。
見到少年公子面色哀戚、淚盈於眶,陸仲高便道:“士程,這位公子哥兒是誰啊?”
“是內子悠悠,陸大人見過她,為了出行方便,特意女扮男裝。”趙士程道。
陸仲高定睛看了看一襲藍衫的李悠悠,歎道:“世道險惡,人心不古,是要提防著點。提防著點,就不會吃像我一樣的啞巴虧了。 ”
見陸仲高話中有話,趙士程便道:“陸大人,此番能見到你,多虧我嶽丈大人從中籌謀,我和悠悠不能久留,還請大人抓緊時間和我們說說此番遭遇的來龍去脈,我們好想法子營救大人。”
“疾風知勁草,路遙識馬力。”陸仲高一咬牙,將皇上以高官允諾,誘使他歷數秦檜罪狀,不料卻被秦檜反咬一口的事情如數說出。
獄卒來催促,趙士程隻好和悠悠向陸仲高告辭。陸仲高道:“時至今日,我已經豁然開朗,高官厚祿皆是南柯一夢,從前我被利欲蒙蔽雙眼,才會阿附秦檜,奉承皇上,竟只是他們鬥爭的一粒棋子而已。所以,你們今天能來獄中看我,已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給了我一些溫暖,不亞於雪中送炭,能不能出獄,會不會老死獄中,我都不在意了。”
悠悠的淚一下就簌簌而落,她一個忘情便撲入陸仲高懷裡,哭道:“你欠了一個孩子一份父愛,你一定要從這監牢裡出去,好好彌補她。”
陸仲高一下就懵了。而牢房外獄卒還在焦急催促,趙士程拉開悠悠,匆匆對陸仲高道:“大人不要灰心喪氣,我們會全力救你!”說著,便帶著悠悠離了監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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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o-pagination:widow-orphan‘>“圓妃娘娘。”趙士程抿唇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