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飛突然造訪,趙府裡的人都頗感意外,這位向趙士程最寵愛的小妾提親的冒失鬼,除了一身莽夫武功之外,看起來更像個頭腦簡單的粗人,要不是仗著秦檜撐腰,他何以官運亨通至此?說來也奇,秦檜對林禧這個親生兒子都沒有對林一飛來得重視。趙士程無意於仕途,不然倒可以與他在臨安府內互為皇帝之左膀右臂。
林一飛此行頗帶了些行李,趙士程命下人在趙府內打掃出一間上好客房,安頓好林一飛的行李,便在荷花廳擺下宴席,替林一飛接風洗塵。這次來投,林一飛顯得悶悶不樂,趙士程與他兩相對飲,酒過三樽,他便喟然一聲長歎。趙士程道:“林兄弟還為悠悠的事惱我?”
“哎,程哥說哪裡話?”林一飛擺擺手,“大丈夫何患無妻?我若惱你,就不會來打攪你了。”
“那賢弟這般不開懷,所為何來?”趙士程是真心地關懷。
林一飛卻話到嘴邊欲言又止。趙士程便道:“也罷,賢弟先在大哥府上住下,若到想傾訴時,大哥再當你的聽眾。”
於是二人繼續飲酒。飲罷酒,林一飛很有些醉了,趙士程命下人扶了他去客房休息,臨出門前,他問趙士程道:“上回我從杭州給悠悠寄來的信她可曾收到?”趙士程一愣,隨及笑道:“什麽信?我不知道,等下我去問問悠悠。”
林一飛卻醉醺醺擺手:“不必了,你不知道,肯定是有心要瞞你的,我自己去問她。”說著林一飛就推開下人自己踉踉蹌蹌往門外走,趙士程急忙去追他,追上了將他的手扛到自己肩上,道:“你醉了,先回房休息,悠悠那邊,等你酒醒了再見也不遲。”
林一飛立時“嘿嘿”笑起來,“大哥是在防著我?怕我對悠悠有企圖?不會的,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嫂子了,我怎麽會?朋友妻不可欺,我不會的,大哥放心。”
趙士程拗不過林一飛,隻好陪著他一路向悠悠房裡走去。到了悠悠房裡,一見悠悠,林一飛就哼哼唧唧哭起來,把悠悠嚇了一跳。
悠悠問趙士程道:“這是怎麽了?你怎麽讓他喝那麽多酒?”
“林兄弟酒量不在我之下,不知今天是怎麽了?”趙士程也覺得疑惑,而林一飛端的憋了一口氣就猛然大吐起來,悠悠慌忙讓吱吱並幾個下人七手八腳地伺候起來。
林一飛昏天黑地吐了一通,便趔趔趄趄朝床奔過去,一碰到床便一挺身倒頭便睡。吱吱叫起來:“林將軍怎麽這樣?”
悠悠道:“喝醉的人如何講理?”
趙士程在空氣裡揮著手,道:“一飛吐得這屋子裡臭氣熏天的,悠悠,你可不能呆了,對孩子不好,隨我去圓儀房裡坐一會兒先,等下人們收拾了再回來。”趙士程說著便拉了悠悠離開。二人沿著抄手遊廊緩緩而行,見悠悠走得遲緩,趙士程停下步子看她,問道:“不願意去圓儀房裡?”
悠悠咬著唇,沉吟了片刻道:“大哥哥要帶我去的話,我是願意去的。”
趙士程微笑著,向悠悠攤開他的掌心。悠悠一顫,或許她能記住趙士程十年而不肯忘卻他就是因為這個動作吧!悠悠抬眼看她的公子,公子見老了,十年的時光他已年界而立,再不是十年之前那個青春朝氣的年輕公子,雖然他的笑容還是暖人心扉,卻多了許多歲月的痕跡。見悠悠眼裡升騰起點點淚光,憂傷地盯著自己,趙士程道:“這是怎麽了?要是不願意去圓儀那裡,咱們就不去了吧,去一飛的客房裡待一會兒也是行的,室外冷,怕凍著你和孩子。”
不待趙士程收回手,悠悠已經迫不及待地將手伸入他手中,手心裡的溫熱一下透過指尖傳到她心底裡去,她啞著聲強給了趙士程一個歡顏:“只是感歎歲月白駒過隙,大哥哥你見老了。”
趙士程心頭一顫,便也有一股暖流在心底裡升騰,他緊緊握住悠悠的手緩緩地向前走去,目光投在遙遠的地方,那裡是冰雪的世界。一陣北風橫吹過來,趙士程微微的酒意更醒了三分,他將悠悠的風帽扣到悠悠頭上,唇邊含笑,幸福地向遊廊盡頭走去。那裡的花木堆滿積雪,落光了翠葉的光潔樹枝正被冰鎮著,一條條晶瑩的冰凌反射著耀眼的白光。
“待到春天,積雪融化,那些花木又該重新生長,屆時我們就是一家三口了。”趙士程微笑著說。
悠悠輕聲應道:“是一家五口,還有婉姐姐和圓儀。”
趙士程低頭看一眼溫順可人的悠悠,心頭燃氣一點熱融融的火焰,伸出大手將悠悠攬在腋下,二人相攜著向圓儀的如意軒走去。
如意軒門口,玢兒正在委屈,圓儀雪地裡賞雪回來便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只因她在冰面上和吱吱她們一處踢毽子
。正可憐兮兮地抹著眼淚,便見回廊上相攜著走過來一對紅色人影,玢兒擦幹了眼淚,定睛一看見是趙士程和悠悠,慌裡慌張就往屋內跑,嘴裡嚷著“三夫人!三夫人!”
圓儀正坐在暖閣上就著爐火取暖,見玢兒沒頭沒腦地撞進來,心裡又來了氣,冷冷道:“我還沒死呢!你叫魂啊?”
玢兒忙在地上跪了,報道:“公子和小夫人來了。”
圓儀心下驚疑,快速起了身,對玢兒扔了句“起來,別哭哭啼啼的”便迎出門去。趙士程已和悠悠走到門口,見圓儀穿了家常服,衣裳單薄迎出門外,趙士程便道:“外頭冷,進屋說話吧!”
圓儀並不看悠悠,卻是極殷勤地將二人迎進了屋裡,問道:“公子怎麽突然和妹妹來了,沒個心理準備。”
趙士程道:“一飛在悠悠房裡吐了,酒氣衝天的,悠悠沒個去處,你婉姐姐要誦經念佛,不敢去叨擾,便帶了她來你房裡待會兒,等下一飛酒醒了,再送悠悠回去。”
圓儀並不看悠悠,但臉上仍掛著燦爛的笑容,像極面具。而悠悠神色落寞,靜寂地跟在趙士程身邊,趙士程站在二人之間,感受到二人之間那分冷淡,便道:“從前你們姐妹二人好得一個人似的,不過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們失了那份親密,都是我的錯,今兒就在圓儀房裡擺酒,咱們三人小敘,也好把一些話說開了,若你們重修舊好,我心裡便有一塊石頭能安落於地了。”
聽趙士程這樣說,圓儀便對玢兒道:“玢兒,去廚房讓廚娘張羅幾個小菜,再備幾壺好酒,公子和小夫人要在這裡用膳。”
玢兒道了“是”,正要走,卻被趙士程喊住,只聽他交代道:“小夫人有孕在身,不能飲酒,讓廚房給她熬一鍋湯上來。”
玢兒下去了,不多時宴席就擺了上來。趙士程和悠悠已脫了外套鬥篷,桌子底下熱熱的爐火燒起來,整個室內春天一般暖和。三人圍桌而坐,趙士程和圓儀對飲,悠悠就慢悠悠喝著廚房熬上來的湯。驀地,趙士程問悠悠道:“哎,起先一飛兄弟問我他從杭州寄給你的信你可收到了?”
圓儀一杯酒正端到嘴邊,猛地就落到桌上去,臉色慘白。玢兒連忙上來收拾了,趙士程隻奇怪地看著她,問道:“圓儀你怎麽了?”
圓儀抬眼向悠悠瞟去,悠悠也正看著她,這是二人決裂後第一次正眼互視,圓儀探究不出悠悠目光裡的含義,那目光沒有任何色彩,像一縷雲輕飄飄飄了過來,卻令她分外心虛和無措。只聽悠悠對趙士程道:“那封信許久前就收到了。”
“什麽信,為什麽我不知情?”趙士程看著悠悠。
悠悠微微一笑:“只是拜托他探訪一位杭州城的老朋友,那位朋友與大哥哥並不熟悉,所以不必讓大哥哥知道。”
圓儀聽悠悠說的輕描淡寫,心懸得更高了,看著悠悠的目光也更加恨恨然。
“什麽老朋友?我還以為你在杭州城只有圓儀一個朋友呢!”趙士程又追問。
悠悠道:“一個女朋友而已。”
“既是女朋友,有什麽不方便我知道的?”趙士程笑。
悠悠的目光已從圓儀臉上調離,落到趙士程臉上來,笑容也是懶懶煦煦的,“只怕大哥哥知道了我的女朋友,又要討來做妾。”
趙士程聽了“呵呵”大笑。圓儀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了。
三人直坐到天色淨黑, 才見吱吱找過來,吱吱見著趙士程和悠悠便說:“林將軍人已經醒了,只是酒還沒醒呢!”
趙士程和悠悠對視一眼,便向圓儀告了辭。從如意軒出來,外頭的冷氣逼得人打寒戰。趙士程將自己的鬥篷也解下披在悠悠身上,隨著吱吱快步回去。圓儀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遊廊轉角,陡覺肩頭一熱,原來是玢兒拿了件衫子給她披上,玢兒道:“三夫人進屋吧,外頭冷。”
圓儀想起白日裡平白無故找這丫頭撒氣,心下便有些過意不去,歎了口氣隨她進屋裡。幾個丫鬟進來撤下宴席,進進出出好一番忙碌,圓儀一個人坐在暖閣上手捂暖爐發怔,她想那一夜自己流產,慌亂中林一飛寫來的那封信便沒了蹤影,當時沒有旁人只有悠悠一人在場,不知悠悠將那信如何處置了。現在她敢明著不給悠悠好臉色,不過是想著自己雖和王劍有了一出,卻也沒留下什麽證據,若果悠悠手裡有那封信在,總是定時炸彈一枚。越思越想心裡越不舒服,想著找個時間單獨和悠悠談談。
而悠悠已隨了趙士程回房,一回到自己的綠綺軒,就見林一飛一個人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哭著,趙士程今兒雖飲了酒,人卻極清醒的,便走過去,挨著他坐在床沿上,大哥哥安撫小兄弟般道:“你這副樣子哪裡像是能夠報國安良的模樣,活脫脫草包一個!”
不料林一飛哭道:“我何止草包?我還是大奸臣生下的草包!”說著就更加傷感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