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儀穿了厚厚的花襖,外頭披一件明綠鬥蓬,臉上是新鮮的妝容,在雪地裡瑩瑩立著,神采極好,像一枝清秀綠荷。她身旁跟著丫鬟玢兒,一看就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並不能幫襯多少事。此時,見吱吱回頭充滿敵意地瞪視著自己,圓儀將手中的傘遞與玢兒,玢兒行了禮告退。見她走遠了,圓儀這才似笑非笑,淡淡對吱吱道:“既然不屑我的施舍,我便不施舍。”吱吱覺得無聊,回道:“我本不需要施舍,只是三夫人玉體金貴,不好學我們下人,白白淋雪淋出病來。”知道吱吱一向伶牙俐齒,自己在言語上並佔不到絲毫便宜,圓儀緩和了神色道:“你是個忠義之仆,悠悠現在很倚重你吧?”“人與人之間有投緣一說,小夫人原來更倚重的是那位與她在漱玉泉旁義結金蘭的小姐姐,不過那位姐姐並不願珍惜,奴才有幸剛好填補了那個位置。”吱吱說著就不再理會圓儀,轉身去尋悠悠和趙士程去,獨留圓儀一人在雪地裡悵惘。
圓儀咀嚼著吱吱的話,憂傷地仰起頭來,漫無邊際的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一時間落得更加紛紛揚揚。這些白色的片狀的若羽毛一樣輕盈的花朵不停地成批成批地從天空降下來,沾在她的身上。冰涼涼的,寒侵入骨。圓儀伸出手去挽留,那些冰涼的雪花落在她溫熱的手心一疏忽就消融不見了。圓儀把目光調向遠處,整個花園都銀裝素裹的,建築物和假山都分不出清晰的邊際線,一瞬間與悠悠相識相知的過往片段全都一股腦湧到跟前來。漱玉泉旁三叩九拜的誓言依稀響在耳側,圓儀的心就撩起鑽心地疼。她錯了嗎?她是不是不該去怪責悠悠?王劍若果真如林一飛信上所言,難道悠悠又不該告訴她真相嗎?難道自己寧願被欺瞞一輩子,活在謊言的美好裡?只是王劍,你怎能生生辜負於我?想到王劍,圓儀的心就痛得不可遏製。悠悠曾經問過她:“你這樣為王劍值得嗎?他未必比公子好。”與趙士程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再不情願也不能不認同悠悠說的這句話:趙士程的確是世間最難得的好男子。她流產的日子,他衣不解帶伺候床前不說,在她假意自殺被救活之後,他更是對她諸多體貼與溫存,他原就生得儒雅俊逸,性情又是百裡挑一的,她對他怎能絲毫無動於衷呢?只是,自己現下的位置是騎虎難下,諸般尷尬,與王劍不惜違拗父親,拋棄了女兒家的名譽和貞操,到頭來換來的卻是背叛。背負這些難堪的歷史,她又如何心無旁騖地專注去做趙士程的女人?若趙府內無人知曉也就罷了,可是唐婉、青碧、悠悠、吱吱都是知情的,這麽多雙眼睛盯著,自己每日如芒在背,又怎麽能做到若無其事?唐婉和青碧知道此事,大抵是無礙的,可是悠悠呢?她若念在過往姐妹情分上,又怎麽會輕易就將她的秘密與吱吱分享?連累得自己現今在一個下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趙士程再好,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個專情的人,還是個博愛的人,她原本可以在自己的愛情夢裡一輩子糊塗下去,守著她和王劍的孩子,在趙府內求一安身立命之地,用不著與誰去爭寵,可是老天爺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她,孩子沒了,愛人背叛了她,她所有的自尊與臉面在悠悠跟前全都蕩然無存,若說悠悠有錯,悠悠的錯就錯在對她所有的錯知根知底,這是最可怕的,那麽多的把柄,她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就會抓出其中一個把柄要挾於她,這種日日受製於人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背負著如斯沉重的心理壓力,她卻每日還必須在趙士程跟前強顏歡笑,極盡邀寵,這樣的生活她光想起來就覺得憋屈,想吐血。
正胡思亂想著,肩頭猛然被人拍了一記,圓儀驚跳起來,一回頭對上了唐婉寂靜的卻又威嚴無比的眼睛。唐婉身後是替主子撐傘的青碧。圓儀心裡更加的不平衡,為什麽唐婉有青碧,悠悠有吱吱,全都是死忠的仆從,偏生老夫人派給她的玢兒卻是個懦弱無用的丫頭。
見圓儀面色各種不悅,唐婉淡淡道:“為什麽在雪中也不打把傘?這樣白淋著,也不怕淋出病來。”
圓儀彎身行了禮,沒好氣道:“哪裡就那麽金貴了?”
唐婉的目光從她臉上滑到她腰間去,那裡掛著一個金絲彩線編成的香囊,其色豔麗,其香異常,便伸手摘了下來,放到鼻子邊聞了聞,神色立時冷峻起來,她將那香囊伸到圓儀跟前去,質問道:“這又是做什麽?”
圓儀變了臉色,待要去搶那香囊,唐婉卻將香囊交到青碧手裡,道:“趕緊去把這東西埋了。”
“是,小姐。”青碧將傘交給唐婉,自己拿了那香囊快速跑走了。
等青碧走遠,唐婉便蹙了眉頭,訓斥圓儀道:“上回我就同你說過,李悠悠肚裡的孩子動不得,你幹嘛又使歪斜念頭?”
“不過是個香囊而已,姐姐何必緊張?”圓儀不屑。
唐婉正色道:“我說過凡事要在姐姐跟前坦誠以待,你為什麽還是不肯對我全全信任?這香囊裡頭裝的是麝香,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又是想借今天賞雪之宜,和悠悠接觸,讓她聞見這麝香然後滑胎,對不對?”
圓儀神色一凜,“姐姐果真是火眼金睛,單看外表還以為只是個觀音似的美人胚子,端的心思縝密。”
唐婉撐著傘,腰杆子挺得和傘柄一樣直,在傘下與圓儀對峙著,她道:“姐姐當初和你說的話,全白說了嗎?小婦生子大婦養,那孩子不過是借了李悠悠的肚子,一旦落地,若是個男孩,便是我唐婉的孩子!你動的可是我的兒子!”
圓儀冷笑道:“你想要孩子,我可以替你生,你和義父七年苦心積慮栽培我,不就是為了讓我來做你生子的工具嗎?李悠悠的孩子留與不留,與姐姐並無甚影響。”
“此一時彼一時,你能不能生養現在可是個未知數!”
唐婉如此說,圓儀一怔,面上頓失血色。
唐婉柔和了聲調,現出些微的痛苦來,“當初我就是因為滑了一次胎導致終身不孕,你現在不是完璧之身啊!流了一次胎,往後能不能懷孕都不好說,我怎麽能將前程壓在一個未知數上?”
圓儀心裡頓時忐忑起來,自己得趙士程恩遇也有些日子,遲遲沒有傳出喜訊,難道真的不能再懷孕了嗎?她聲音發顫,心裡完全沒底,但還是嘴上不認輸,道:“既然姐姐覺得我已無可利用的價值,那你大可棄了我這顆棋子,又何必留我在這府內礙眼?”
唐婉歎口氣,握了圓儀的手,緩緩向前走去:“傻妹妹,你是唐家出來的,我們兩個才是真正可以共撐一把傘的人。你我之間不要再生嫌隙才好,至於李悠悠,姐姐會處理她的,你不要再自作主張浪費心力了,你只要好好地安心地服侍好公子。”
“姐姐要如何處理悠悠?妹妹只怕等她生下孩子,萬一又是個男孩,就更加如虎添翼了,公子對她原就疼宥。”
唐婉握著圓儀的手,加重了力道,含義深刻地望一眼,笑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圓儀心下狐疑,但也不再追問,與唐婉相攜著去尋悠悠和趙士程。遠遠的,就望見湖邊水榭中兩個紅色身影,於冰天雪地中很是顯眼。走近了,方見水榭前的湖水早已凍結成冰,吱吱、明月幾個丫頭正在冰面上踢毽子,而玢兒也參加其中,圓儀自然斂了顏色,心下不悅。
趙士程正和悠悠饒有興味地看著丫鬟們的遊戲,對悠悠道:“若你不是有孕在身,我非得要你也下去冰上和她們比試比試。”
“大哥哥可別小瞧我,我要下去冰面可不就是踢毽子這麽簡單,非得在冰面跳溜冰舞讓你大開眼界。”悠悠下巴微抬,神色得意。
趙士程側眼看她,兩頰和鼻尖都被凍得微微發紅,於白皙的皮膚間就似紅爐點雪十分賞心悅目,便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疼溺地笑道:“哈哈,就會吹牛!”
悠悠也伸手要刮趙士程的鼻子,奈何個頭上有懸殊,被趙士程躲過了,二人正要嬉鬧,一回頭見唐婉與圓儀遠遠地走過來,一個是明綠鬥篷, 一個是紫色鬥篷,共撐一把油紙傘,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十分鮮豔動人,不禁停了動作。趙士程向她們揮手喊道:“婉妹,圓儀,快來!”
悠悠聽見圓儀的名字,微微怔了怔,繼而心下又起波瀾。趙士程見她神色淒惶,便柔聲道:“悠悠,可願為了我與她們好好相處?”
悠悠虛弱一笑,輕輕點頭,“不會叫大哥哥夾在中間為難。”
趙士程握了她的手,歎道:“我原也隻想對一個人專情便好,奈何婉妹不會生育,我又肩負延續家族香火重責,這才有了你,對你卻不能再做到專心不二,因為已經形勢不由人,情非得已。”
悠悠掩了他的嘴,心裡柔腸百結著,趙士程眉宇間一抹清愁揪痛了她的心扉,她道:“悠悠全都明白,悠悠十分惜福,絕不貪心,悠悠明白大哥哥的難處。”
趙士程真想擁悠悠入懷,這樣善解人意的小人兒只會惹得他滿心的保護欲橫流,只是唐婉和圓儀已經走到了跟前。唐婉和圓儀向趙士程行了禮,請了安,悠悠又向唐婉行禮,唐婉柔聲道:“妹妹六甲之身,就不要行此大禮了。”
趙士程感到滿意,妻妾間一團和氣,正是他所想的,哪怕國不太平,北方戰爭連年,而南邊的家還能太太平平,是他目前所滿意的生活狀態。一行人正在亭子裡賞雪,忽見雨墨急急從雪中跑過來,到了亭子,慌亂作揖,回道:“啟稟公子和幾位夫人,諸衛大將軍來訪!”眾人都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