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的葬禮隆重,但沒有鋪張。白的紙花,黃的活菊,哀樂四起。柳茹洛是沒有資格走進那個葬禮的。哪怕阿凌已死,謝平沒有其他子嗣,她,柳茹洛,作為謝平的義女也沒有任何資格站在梅淑身邊對著來憑吊的人彎身回禮。甚至,梅淑把對翠竹的怨恨全都轉嫁到她身上,把她定位為不堪的小三的角色,希望她得到的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待遇。所以,柳茹洛隻能遠遠的,遠遠的,看著治喪的人們為謝平做最後的忙碌。她像個小偷一樣,畏手畏腳,猥猥瑣瑣,尾隨著出殯的隊伍一路到達謝平的墓地。黑衣墨鏡的人群中,梅淑哭得死去活來。她愛謝平,她愛她的丈夫。所以,她恨翠竹,她恨和翠竹長得一模一樣的柳茹洛。柳茹洛遠遠地看著聲嘶力竭的梅淑。她同情那個女人,她又恨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沒有和謝平一樣寬廣的胸襟接納她這個薄命的孤女,反倒用毀滅性的手段傷害她。她到她就讀的大學裡鬧得雞飛狗跳,讓人們都知道她柳茹洛是個下作的賤人,是個攀龍附鳳的小三,她恨不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孤立柳茹洛,她恨不得柳茹洛悲慘活著再悲慘死去。隻是梅淑不知道,自己種下的因會得到那樣的結局。她不知道身為柳茹洛同學的阿凌是如何愛慕這個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她的所謂揭穿柳茹洛的真面目對阿凌來說是致命的打擊,阿凌不相信他深深愛上的女孩子竟是父親在外頭的,他怎麽能接受這樣殘忍的現實?他哭著,恨著,他不想再看見他的父親,於是他掩面而逃,一輛車從馬路那邊飛奔過來,阿凌年輕的身體撞了上去,飛到空中,再落到地面。梅淑徹底崩潰,她怎麽可以迎來這樣的結局?她才是受害者,她才是可憐的那個人,可是為什麽受到懲罰的那個人卻是她?面對梅淑的歇斯底裡,謝平是妥協的。他和柳茹洛斷絕了一切來往,讓柳茹洛獨自面對梅淑的興師問罪和周遭的流言蜚語。他在帶給柳茹洛無盡的慈愛之後,絕情地丟棄她,說撒手就撒手。柳茹洛恨他。找個人結婚,向梅淑鄭重宣誓:她,柳茹洛和謝平再無瓜葛。柳茹洛回過身去,隻有肖海岸。從初中同窗開始就喜歡她的差生肖海岸。
謝平死了,前塵往事了了。
待到送喪的人們散去,柳茹洛終於走向謝平的墓碑。跪到墓碑前,放上一束新鮮的白菊,柳茹洛伸手輕撫墓碑上謝平的遺照,慈愛的笑容已被定格成永久的黑白顏色,柳茹洛面色慘白,她喃喃低語道:“你安息吧,我恨過你,但是現在不會了,我不會讓你走得不安心。”
謝凡隨著送喪的人群離開墓地之後,又折回了身子。他知道柳茹洛會來和謝平做最後的訣別。站在柳茹洛身後,謝凡輕輕歎了口氣。
柳茹洛起身,來到謝凡跟前,喚道:“叔叔……”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謝凡說著攜柳茹洛到遠處一棵大榕樹下坐著,“想哭嗎?”
柳茹洛淡然一笑,“曾經為他哭過很多眼淚,當我身處不幸的時候,會去怨恨他,覺得自己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如果沒有他,沒有梅淑,我也不會賭氣嫁給肖海岸,也就不會過那樣痛苦的日子,但是現在想想,他也曾經給我帶來過許多溫暖和快樂,讓我在失去父愛之後又重新享受了天倫,不應該恨他。嫁人,是我自己的選擇,遇人不淑,是我自己的過錯,我不應該把怨怒牽怪到他身上去。”
“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其實大哥這些年來對你不聞不問,是有苦衷的,阿凌的死對大嫂打擊太大,大嫂那樣性格的人如果大哥再偏袒你一些,她肯定是要跟你玉石俱焚的,於是大哥和她有了一個約定。”
“約定?”柳茹洛狐疑地看向謝平。
“對,”謝凡點頭,繼續道,“他答應大嫂不再和你見面,不再和你有任何聯系,但是大嫂也要答應他不能再去打擾你,糾纏你,要給你過清淨的日子。”
聽了謝凡的話,柳茹洛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她一直怨怪謝平對她突然的冷漠和不聞不問,原來是有這層原因,原來是要她過清淨的日子,“隻是可惜,梅姨要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嫁掉自己,我終於還是過了不太平的日子。”
“大嫂一定是瞞著大哥去給你下最後通牒的。大哥也瞞了大嫂來拜托我好好照顧你、栽培你,不致讓你埋沒了自己的才氣。他們夫妻二人倒是棋逢對手了。”謝凡笑著看柳茹洛。梅淑的五指印已經褪去,柳茹洛清麗的面盤在晚秋的郊外顯得格外絕俗超凡。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過問你婚姻當中的細節,你突然離婚,是因為肖海岸對你不好嗎?”
柳茹洛抬頭看看天,透過大榕樹的枝葉,她看到秋天的天空是那樣高而深遠。“剛開始,他對我是極好的,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突然變了,他不知從何處得來我和乾爹的桃色故事,各種糾結,之後便是日日喝酒,醉了便哭,哭好又繼續醉,他活在他自己的痛苦裡。”
柳茹洛聲音黯然,謝凡也陷入了沉思。許久,柳茹洛道:“翠竹是誰?梅姨屢屢提到這個人,我真的跟她長得很相像嗎?”
謝凡抿了抿唇,站起身,拍拍柳茹洛的肩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大哥也走了,咱們就不提了。那個姓楊的男孩子是幹什麽的,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謝凡突然地想起楊羽傑來,精神也跟著振奮。
“是個領導秘書。”
“哦,那很有前途嘛!”
“政界是個我陌生的領域,我不太懂。但是我想他應該是好的。”
“好就好,關鍵是對你好就好。”
“叔叔,來北京有些時日了,我也該回南方那座城市去。”柳茹洛淡淡地和謝凡告別。
她沒有和楊羽傑一道回程,隻是給他發了個告知的短信,便自己一個人買了飛機票。歐陽千月在機場等她。她伸著脖子,從出站的人群中左右搜尋著柳茹洛的身影。一襲長長的白裙,一頭長長的黑發,她一眼就看到了走在人堆裡的柳茹洛。
“洛洛,我在這兒!”她扯著嗓子,忘情地揮著手。
柳茹洛也看到了她,她歡快地向她走來。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回來就好,去了這麽久,我想死你了。”歐陽千月像個撒嬌的孩子,兩頰的酒窩隨著臉上的笑容忽隱忽現。
“我也是,我也好想你,”柳茹洛揉揉歐陽千月的卷發,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拖著行李箱,向機場外走去,一邊走著,一邊道,“千月,我要和你說一件事。”
“你說,”歐陽千月不時把頭靠在柳茹洛的肩上,又不時抬起頭打量久違的柳茹洛,眼睛含滿了對柳茹洛的依戀和思念,“我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說呢!”
“哦,那你先說。”
“不,你先說嘛!”歐陽千月依舊地撒著嬌。
柳茹洛寵溺地笑了笑,道:“我這回從謝凡叔叔那裡拿到了今年的預約稿費,我想替你把你讀大學欠下的債務還掉先,早先,金家公子要替你還,你不肯,我知道你要強好面子,我的好意你就不要拒絕了吧!”
歐陽千月站住腳步,抿著唇,仿佛在沉思。
“還用想嗎?那些錢雖然是助學貸款,也是要還的不是嗎?你都畢業一年了,還沒還上,國家不著急,我可著急了。”
“那算我跟你借的,好嗎?”歐陽千月懇求地看著柳茹洛。
柳茹洛笑著捏捏她的鼻子道:“好,就算你跟我借的,你這個小妮子啊就是個倔強的主兒。那輪到你說你的那件事了,到底什麽事啊?”
“阿殘病了,我把她從鄉下接到城裡來看醫生,今天剛進來的,因為著急,所以還沒跟你通口氣,就讓她住到你家了。”歐陽千月的眼睛裡盛滿羞澀和歉意。
“我們兩個還用通口氣嗎?難道我還要拒絕不成?”柳茹洛挽住歐陽千月的手臂繼續往大廳外走去,邊走邊道,“我還從來沒見過阿殘呢,她是你的雙胞胎姐姐,一定長得和你一樣漂亮吧?”
歐陽千月的笑容從臉上隱去,低低道:“洛洛,阿殘她,阿殘她是盲女,她不喜歡別人評價她的容貌,就算你誇她漂亮她也會不高興,所以,如果你見到阿殘,還是不要同她說話的好,她,她脾氣比較古怪。”
聽千月如此一說,柳茹洛愣了愣神。那是個怎樣的女孩子呢?叫她好生好奇啊!出了機場大廳,金宇風的車子早已侯在廣場上。
“學姐,千月,我在這兒!”遠遠的,金宇風就衝柳茹洛和歐陽千月揮手,他小跑著迎向她們,提了柳茹洛的行李麻利地放到車子後備箱去。
“金大公子,怎麽好意思老勞駕你為我服務啊?”柳茹洛笑著和金宇風打趣。
金宇風撇著下垂的八字眉,一臉悻悻然的表情,“有什麽辦法呢?誰叫我看上你家千月小妹妹啊?”
“瞧你不情願的樣子,”歐陽千月斜睨著金宇風,捶了他胸口一拳,金宇風立刻做出重傷吐血的姿勢,歐陽千月翻了翻白眼,“有這麽嚴重嗎?我的花拳繡腿還能把你打出內出血不成?”
“你一記白眼都能叫我心髒大出血!”金宇風笑成賤賤的模樣,摟住千月走到車前給她打開副駕駛座旁的車門。
“誰要和你同排坐?”歐陽千月一扭身子,拉住柳茹洛坐到車子後座上去。
柳茹洛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暗歎著這一對小冤家,嘴裡說道:“你們倆啊,這樣打打鬧鬧的,都像一對老夫老妻了,宇風,你什麽時候把我家千月娶回去啊?我等不及要吃你們的喜酒呢!”
金宇風已上了車,聽到柳茹洛的提議,他並沒有興奮起來,反而心虛地住了口。金宇風的表情變化並不能引起歐陽千月的注意,她隻是催促他快點發動車子,然後對柳茹洛說道:“洛洛,等回家安頓好了,你給明曉哥掛個電話吧!前幾日碰到他,他說等你回來要為你接風洗塵。”
“嗯。”
車子快速上了高速路,熟悉的城市的風景撲面而來。手機鈴聲響起,柳茹洛從包裡掏出手機,歐陽千月湊過腦袋來,道:“是誰啊?一回家就給你電話,準是明曉哥,知道你回來了。”可是手機屏幕上閃爍的是“楊羽傑”三個字。歐陽千月一下吃驚地張大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