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冰兒就著淡淡的星光,沿著郊外的路終於走上了公路。夜風很涼,她的高跟硌得腳生疼。她在路邊坐了下來。她的眼前一直閃爍著金宇風死前的模樣,他趴在地上,身下是一灘殷紅的血,他的臉上呈現無限痛苦的表情,似乎有憤恨,似乎有無奈,更多的是頹然。在她的算計裡,他的痛苦的表情被永遠地定格,一如他年輕的生命。
賴冰兒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雙手抱住自己發顫的身體,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人算不如天算,她機關算盡,不過為的是嫁進金家,她從來沒想過要他死,如果一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一定不會加入這場爭奪戰。滿城都知道賴行長的千金在快舉行婚禮的時候死了夫婿,退不退婚都已無關緊要了,她被安上了未亡人的帽子,現在她是不祥的象征。千月失去了愛人,她失去了什麽呢?名譽。
賴冰兒的淚一顆一顆地往下落去。她從手提袋裡掏出手機,一個個聯系人翻檢過去,然後手機屏幕上定格了一個名字:楊羽傑。賴冰兒苦笑起來,少女時代的愛戀,青春懵懂的校園戀情,為什麽就不能有好結果?她咬咬牙撥出了這個號碼。
楊羽傑正入住在海島的小旅館裡。已是深夜,他剛從海島的鎮政府裡出來,和老板道了“晚安”,疲累地把自己拋到床上。拿出手機,正準備給柳茹洛掛電話,便接到了賴冰兒的來電。手機屏幕上,“賴冰兒”的名字一直在閃爍,楊羽傑抿著唇,眉心打了個碩大的結,許久他終於摁了接聽鍵。他並不說話,只是聽電話那頭的人要說些什麽。賴冰兒在電話裡抽泣,她一個勁地質問著:“為什麽?為什麽就不能堅持愛一個人?因為自己窮酸,所以當愛情選擇將你丟棄的時候,就甘心自己被丟棄嗎?為什麽不能堅持?”
“堅持愛一個惡毒的女人嗎?”電話那頭,楊羽傑沒有冷笑,只是淡淡地答,“幸好我選擇轉身,轉身的時候才發現有更好的在等我。”
“柳茹洛嗎?更好的是指柳茹洛嗎?一個毫無背景的孤兒,一個婚姻慘敗的棄婦,就是所謂更好的這一個?”賴冰兒鄙夷地笑著。
“哪怕是個毫無背景的孤兒,哪怕是個婚姻慘敗的棄婦,也比你高貴的銀行家的女兒好上千倍萬倍,我慶幸八年後的楊羽傑比起八年前的楊羽傑成熟而睿智,起碼眼光是進步了,不會被一些假象所迷惑。”楊羽傑說著就自行掛了電話。
賴冰兒聽著手機裡傳來“嘟嘟”的掛線的聲音,失落地低語:“你是我生命裡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賴冰兒的目光突然現出陰險的神色,她抬頭看滿天星鬥,嘴角流露一抹冷笑。遠處一束燈光打在她身上,一輛車子由遠而近,是輛白色的夏利。夏利停在她身邊,後座上的車窗搖了下來,探出藍鳳凰的臉,她的酒意還掛在臉上,塗了藍色眼影的眼瞼眨了眨,笑道:“上車吧,我叫了代駕的小弟。”
賴冰兒踟躕著,因為她看到了車內的金明曉。金明曉並不看她,也不阻止藍鳳凰對她獻殷勤。
“難道你要在這山野郊外被劫財劫色嗎?”藍鳳凰催促著。
賴冰兒一愣,她想起很多個日子以前,她從金家大宅跑出來,金宇風也開著車子在後面追,他說:“喂,大小姐,這裡是郊區,讓我送你吧!”她別過身子,不看他,他又喊:“喂,冰兒,別矯情了,我做不了你男朋友,我們還是高中的老同學啊!這重身份是抹不掉的。快上車吧!”她還是不肯上車,兀自掩面,梨花帶雨地哭著。然後他有些惱怒起來,道:“你真不上車就算了,這是郊區,你萬一碰到個醉酒的**,你呀被那樣那樣了,可別喊我救你。”她這才哭哭啼啼地上了車,坐到副駕駛座上,把臉對著窗外,窗外藍天綠樹,秋高氣爽,大片大片的雲飄過,大片大片的風刮過,還有遠處金黃的稻浪大片大片地起伏著。
賴冰兒的心沉入谷底,往事不堪回首,她突然順從的起了身,上了車子,坐到藍鳳凰身邊去。上了車,她才發現副駕駛座上坐著柳茹洛。她望見她的側面臉頰那麽姣好柔和的弧線,那俊挺圓潤的鼻子,真真是個文雅的美人。然後她想起剛剛楊羽傑在電話那頭說的話:“哪怕是個毫無背景的孤兒,哪怕是個婚姻慘敗的棄婦,也比你高貴的銀行家的女兒好上千倍萬倍,我慶幸八年後的楊羽傑比起八年前的楊羽傑成熟而睿智,起碼眼光是進步了,不會被一些假象所迷惑。”她的心立時五味雜陳起來,雙手捏成了拳頭,微微發著抖。
“你冷啊?”藍鳳凰轉頭看她,她的臉上被柳茹洛潑的葡萄酒液已經乾涸,一點一點,紅的紫的,粘貼在臉頰上。
她沒有出聲,只是搖頭。代駕的小弟已經關了車內的照明燈,夏利繼續上路。
柳茹洛的手機響起來,她接聽了,什麽話都沒有,只是“唔,唔”了兩聲,便掛了。賴冰兒知道是楊羽傑。她心裡更加地醋意大發,她討厭柳茹洛那副溫順乖巧的模樣,她像是他乖巧的甜心,哪怕今晚在“藍家小築”她有意刺激她,她還是不露聲色地在楊羽傑跟前表現出聽話順從的模樣來。
車子先到了桃李街3號外的巷子,柳茹洛靜靜地下了車,金明曉對藍鳳凰道:“你今晚在這裡陪洛洛吧,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藍鳳凰沉吟地看著他,道:“為什麽?”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就當幫哥的忙咯!”金明曉懇求著。
藍鳳凰莞爾一笑,“終於是哥,而不是叔叔了。那你送冰兒回家,不許為難她,她好歹是我朋友。”
金明曉點頭,各自分手。將冰兒送到家的時候,賴冰兒問:“不恨我嗎?為什麽還要送我回家?把我扔在路邊也可以的。”
“不要再興風作浪了,好自為之吧,丫頭。”
看著夏利消失在夜色裡,賴冰兒愣愣失神。今夜喝了酒的三個人貌似清醒得很,唯獨沒喝酒的她醉得不輕。
柳茹洛領著藍鳳凰進了桃李街3號。
“你家這個院子挺別致的嘛!”藍鳳凰一路叨叨著,她對院子裡的一切都新奇得很。
進了客廳,柳茹洛開了燈,對藍鳳凰道:“晚上隨便在哪間房睡吧!”
“可以和你一張床嗎?我一個人不敢睡陌生的房間。”藍鳳凰說得可憐兮兮的。
柳茹洛便領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洗漱完畢,上了床,二人竟沒有睡意,酒也越發清醒。藍鳳凰拉出床頭櫃的抽屜,抽屜裡有厚厚的相冊,她順手拿了一本看起來。相冊裡有許多舞台演出的照片,照片上一對男女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
“他們是誰?”藍鳳凰指著照片中的男女問柳茹洛。
柳茹洛淡淡地答:“我的爸爸和媽媽。”
“他們是舞蹈家啊!”藍鳳凰驚呼。
柳茹洛沒有吭聲,她只是滑進被窩閉上了眼睛。是的,她的爸爸媽媽是舞蹈家,如果他們沒有死,如果她不是孤兒,那麽她也是金貴的,和賴冰兒一樣金貴,不用被人說成孤兒、棄婦、喪家犬了吧?
柳茹洛的心深深地疼著。賴冰兒的話一直回響在耳側。孤兒,棄婦,喪家犬……她的確是被傷害了。“你柳茹洛,不過是一個喪家犬,無父無母的孤兒,離過婚的棄婦,你當然可以清高地不顧一切。我如果可以和你一樣清高,那麽你今天還能擁有什麽?你擁有的,是我不想失去卻必須忍痛割愛的。”“一定要我說出那個名字嗎?羽傑……”
藍鳳凰已經按掉床頭燈,房間裡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柳茹洛睜開了眼睛,就像一對發著綠光的貓眼,幽幽的,盈盈的,陰涼涼的。
羽傑,你和賴冰兒之間也曾有過什麽瓜葛?
因為黨政系統搞廉政學習,所有大院裡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楊羽傑如是,金明曉也如是。時過十二點,到了下班時間,金明曉終於從他的電腦前直起身來,伸了伸他的一把老腰,收到藍鳳凰的短信:來桃李街3號吃午飯吧,我親自下的廚。
金明曉打了幾個哈欠,前後左右扭了扭脖子,便起身去大院取車子。他的夏利在一堆的進口車裡實在寒酸得很,但好在夠新、夠白,遮去車牌也挺別致。走到停車場,便看見楊羽傑跟隨他的老板下了那輛黑色公車。他正要同他打招呼,楊羽傑卻衝他蹙了蹙眉,微微搖了搖頭,便隨他老板急匆匆進了那棟獨門獨戶的大樓。金明曉心裡暗忖:楊羽傑這小子永遠把自己的位置擺得恰到好處,跟在老板身邊,不肯多說一句話,不肯多發一聲笑,穩穩的,沉沉的,老成得很呐!也好,政界是個是非地,禍從口出,他想獨善其身是得處處小心,況朝廷無官莫做官,沒有絲毫背景的楊秘書想要出人頭地,只能付出比旁人多十倍百倍的汗水和努力了。
將夏利開出大院,經過龍山橋頭花房買了些種子,金明曉便驅車去了桃李街3號。見到金明曉提著一袋子花種出現院子裡,柳茹洛頗有些吃驚。
“春天了,買些種子給你種,寫作累了的時候抬頭望見窗外自己種的花都開了,是很不錯的意境吧?”金明曉笑。
柳茹洛默默接了花種擱到梧桐樹下去,道:“吃過飯一起種吧!”
藍鳳凰有些悻悻然,“明曉哥什麽時候也能對我這麽上心啊?”
“那待會兒吃了飯,種好這些花種,我就帶你去花房也送你些種子。”金明曉看著藍鳳凰,她正淘氣地歪著頭,撇著嘴,倒也十分可愛,心下便生了憐憫。
“我才不要種子,種子要等待才會開花,我這毛性子可等不住,我要花,直接送我玫瑰吧,紅的,粉的,黃的,都可以。”藍鳳凰叫囂著。
柳茹洛輕輕地笑,“送藍色妖姬最好,夠貴。”說著,便把身子一扭,進了客廳。
“這提議不錯哦!”藍鳳凰蹭了蹭金明曉的肩膀。
“多浪費錢,還不如請你吃飯。”
“這提議更好,吃飯我請你就好了,你還是請我喝酒吧!”藍鳳凰一臉陽光燦爛。
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金明曉在心裡嘀咕,嘴上道:“那你什麽時候請我吃飯?”
“現在啊,此時此刻此地!”藍鳳凰說著,便拖了金明曉進客廳去。吃了飯,三人便開始種花種。在柳茹洛房間窗口正對著的空地上松了土,下了種子。
“你送我的都是些什麽種子啊?”柳茹洛提了花鏟站起身來,她的白色長裙原本卷到膝蓋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滑到腳背上去,很好的垂感。
金明曉還蹲在地上擺弄泥土,他抬頭神秘地道:“等過一倆月長出來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神叨叨的。”柳茹洛笑著扔下一句話,便向裡屋走。
藍鳳凰看了金明曉一眼,嘟了嘴巴,“不管什麽種子,總之是愛的種子。”
金明曉一愣繼而道:“小孩子家說些什麽呢?”
藍鳳凰收了笑容,喃喃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嗎?我也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不好受,你很愛她嗎?”
“誰?”
“柳姐姐。”藍鳳凰有些哀傷,頓了許久,終於歎一口氣,“像我愛你一樣,只不過你隱藏得好而已。”
金明曉的笑容僵成一朵冰花。
從桃李街3號出來,金明曉帶藍鳳凰去逛了花房,他還是買了一些花的種子送給她。而柳茹洛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裡,便打開電腦寫作。然後聽到鐵柵門外有人喚她:“洛洛——”
她不可置信,那聲音竟是謝凡。她像窗口探了探頭,果見謝凡西裝革履款款地站在鐵柵門外。柳茹洛又驚又喜,忙起身出去開門。將謝凡請進客廳,給他上了上好的白毫銀針,柳茹洛道:“叔叔怎麽突然來了?”
謝凡抿了一口茶,道:“茶不錯啊!”
“是去年陳的白毫銀針,今年的新茶剛剛冒尖,到時候我備一些寄到北京去給叔叔。”
“好!”謝凡放下茶杯,抬頭仔細打量了柳茹洛,柳茹洛看起來還大病未愈的樣子,沒有血色,蒼白得令人心疼。
“上回,我那發小冉語醫生到你們市醫院做學術交流,回去之後就跟我說了你的景況,我沒有打電話給你,而是直接來探看你,就是知道你這孩子從來是報喜不報憂,什麽事情都遮著掩著,不讓我知道。怎麽,最近不好成這樣?”
柳茹洛見謝凡如此說,眼眶一緊,幾乎又要掉淚,她使勁吸了幾口氣,才平撫了悲傷的情緒,道:“叔叔說哪裡話?也沒有什麽不好,孩子掉了而已,以後還會再有的嘛!”
“你能這樣樂觀就好,”謝凡頓了頓繼續道,“我這次來探你,還有一件緊要的事,聽冉語說他看到了一塊玉佩。”
“玉佩?”
“對,中間刻了個‘平’字的玉佩,在洛洛身邊嗎?能否讓叔叔看一看?”
柳茹洛心下奇怪,但還是起身去保險櫃裡拿了那玉佩出來遞與謝凡。謝凡看了玉佩一眼,兩眼便發亮了,聲音也發了抖,整個人都激動起來,“洛洛,這玉佩你是怎麽來的?”
“是白雲寺裡一位靜安師傅送的。”
“白雲寺靜安師傅?”謝凡蹙著眉,語氣激揚,“可否帶叔叔去見她?”
帶謝凡來到石頭山,到處是春天泛濫的綠色。滿山鬱鬱蔥蔥的樹木抽枝長芽,大片大片的茶園像浩瀚的綠色沙漠。零星的杜鵑紅豔如荼,若點綴在綠海間準備燎原的星星之火。紫藤架上紫藤花成串成串開得跟葡萄似的,水仙花也滿地開放,東一叢,西一叢,散在草叢裡,就像綠色席子上幾粒白色的寶石。穿過紫藤架,遠遠的,便看見了夫妻峰。夫妻峰下一排別致精巧的小木屋。望著那景致,謝凡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見謝凡停了腳步氣喘籲籲,柳茹洛隻以為他上了年歲體力不支,便伸手去扶他。謝凡拍拍她的手,二人相挽著向山頂爬去。
“到了夫妻峰,再往另一個方向走半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白雲寺了。”柳茹洛對謝凡說,這一次到石頭山,她並不打算去打攪鍾翠柏。對於這位婆婆,柳茹洛心裡不知不覺便生了畏怯和抵觸的情緒。
謝凡點頭,問:“那靜安師傅是個怎樣的人?”
“我也不太清楚,初次見面,聽說我懷了孕便送給我那塊玉佩。只是聽羽傑說,靜安師傅從小就疼他,心地很善良,雖然面目醜陋了點。”
“面目醜陋?”謝凡一愣。印象裡,翠竹可是個美人胚子,和柳茹洛長得極為相像,難道不是翠竹?他爬山的腳步不禁懈怠和遲緩下來。
柳茹洛摻了他的手臂,鼓勵道:“叔叔平時很少運動吧?也該在工作之余去爬爬山、跑跑步什麽的,不然,沒了身體,賺那麽多錢幹嘛呢?”
謝凡莞爾一笑,“說得是。”謝凡心想無論如何總該見一見靜安師傅的,不管是不是翠竹,那玉佩總不會錯的,的確是大哥的信物。
柳茹洛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就在山坡上的這片茶園,鍾翠柏正戴著鬥笠采著春茶。她從齊腰的茶樹間直起身子,便看見了上山的坡上走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那白裙飄飄的女子不正是媳婦柳茹洛嗎?她怎麽如此親密地依偎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