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到市醫院的時候,馬豔菊已經睡得十分沉。金明曉回頭看了看她,對司機說道:“老金,大太太睡著了,勞煩你照顧一下她,我送他們二人到急診科去。”金明曉指了指林亦風和他母親。老金轉過身子瞟了林亦風一眼,瞳仁明顯張了張,一副見了鬼的神情,但嘴巴上並沒說什麽,只是惶恐地對金明曉點了點頭。林亦風對他的“驚鴻一瞥”見怪不怪,他將馬豔菊輕輕推到一邊去,拿了車上備好的一床毛毯給馬豔菊蓋上,便越過林母兀自下車,再在金明曉的幫助下從車上將母親背了下去。
來到急診科掛了號,醫生對林母做了初步檢查,見林母又是咳血又是昏昏欲睡,便建議道:“恐怕得做個全面檢查,看起來情況不樂觀,還是去辦住院手續吧!”
見林亦風面有難色,金明曉從口袋裡摸出錢夾遞給他道:“你從家裡走得急,一定沒有多帶錢,我這裡有一些錢先借你,你回頭還我就行。”見林亦風遲疑,金明曉又道:“你媽的病要緊,雖然你不認識我,可是我認識你這張臉二十五年了,拿著吧!”林亦風看看咳了一口又一口血的母親,隻好接過那個鼓脹的錢夾,帶著一抹羞澀道:“謝謝,我一定盡快還你。”
辦好住院手續,金明曉陪著林亦風將林母安置到病房裡,便告了辭,回身去尋馬豔菊。一路上他都在尋思,看起來林亦風的家境實在糟糕透頂,他幾乎一瞬間就將對宇風的叔侄情誼移情到林亦風身上。無論如何明天他都得來看看林母的病勢。回到車上的時候,馬豔菊還在呼呼大睡,嘴邊的口水流出老長,他露出一個貌似長輩看晚輩的慈祥的笑容,便上了車。回到金家大宅,讓老金將馬豔菊背到金東旭那裡,唬得金東旭一陣駭然。金明曉實在累極了,無暇和金東旭再解釋些什麽,便回到自己屋內。
走進臥室,見柔桑剛好從浴室內出來,他吃驚道:“你怎麽還沒睡?”
“有些失眠,去畫室呆了一會兒。”簡短的對話之後,柔桑便流露百無聊賴的神情。她穿了極性感的絲綢睡裙,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腿,胸前的乳溝更是若隱若現,撩撥人的心弦。金明曉有一瞬的激情湧現,三十多歲的女人有著不遜於二十多歲女人的容顏,更有著優於四十歲女人的智慧,可謂人生中的九月,最美好最豐富最迷人的季節。這一瞬他有些著迷,之前在“藍家小築”喝下的酒此刻全散發出醉意,齊齊趕跑了疲倦,慫恿他踉踉蹌蹌朝柔桑走去,緊緊地將她箍入懷中。
柔桑吃驚地張了口,但還是安靜地呆在他懷裡。他出車禍以來他們就沒有這樣親密地接觸過,此刻聞著他男性的體香,她竟有深深的排斥感。一定是因為太久了,生疏了,不習慣了,而不是因為她的身體被另一個男人佔據了,便對自己該履行的義務也產生了抗拒。當金明曉的唇摸索到她的唇,一個溫熱的吻落下來,她本能地轉過臉去。
金明曉狐疑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目光裡有詢問、疑惑,還有一絲考究和探尋。
柔桑本能地心虛,支吾道:“你身體還沒恢復好,這樣不好。”說著,低了頭疾步走到床邊,“哧溜”滑進被子裡,將頭臉都埋在被子裡頭。金明曉愣愣失神了許久,才機械地一顛一顛走到床邊,脫了衣服躺下,心裡堵得慌。柔桑說的難道不在理嗎?柔桑說的句句在理,但是他心裡就是像扎了根刺,不舒服。於是輾轉難眠,和他同榻而眠的這個女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好似遠在天邊,陌生得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
這夜,金明曉夢見自己和女人行房,醒來時上濡濕一片。柔桑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裡夾帶了一絲鄙夷。而金明曉也鄙夷自己,夢裡和他行房的女人竟是柳茹洛。他就這樣褻瀆了他的洛洛。一定是他太久沒有排遣生理需要,一定是他太思念洛洛了。這夜夢到柳茹洛的人,還有楊羽傑。
楊羽傑醒來時發現枕畔全濕,他竟然在夢裡流下那麽多眼淚,為他的洛洛。楊羽傑從床上起身,發現自己正呆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身上穿了陌生人的睡衣。
“那是我的睡衣。”房間的門被推開,金明曉走了進來,他穿了寬松的厚實秋衣,一顛一顛地走進來,走到窗邊去,拉開窗簾,打開窗子,讓晨曦的天光驅散房內的昏暗,讓花園裡植物的馨香和鳥鳴填充房內的空虛。使勁吸一口窗外的新鮮空氣,他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安靜地看著羽傑,道:“昨晚你喝了太多,吐了一身,柔桑嫂子拿了我的睡衣給你換的。”
羽傑顯得尷尬,他和金明曉之間隔著洛洛的黯然離世。他覺得自己有負於金明曉。畢竟他是洛洛的好大哥,洛洛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他就像她的娘家人。於是他垂頭低眉,立於床邊,不敢挪動步子。
“為什麽辭職?”金明曉問。
楊羽傑淡淡道:“沒什麽好留戀的。”
輕描淡寫一語已道盡滄桑。金明曉不再追問,只是探尋道:“決定好了?”
楊羽傑點頭。
“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想去北京投奔謝凡叔叔。”楊羽傑一臉平靜,不料從房外突然闖進來的柔桑卻厲聲道:“你不能走!”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激動得有些莫名其妙,柔桑柔和了語氣,低低道:“你不能一個人去北京,你明曉哥不會放心的。你從小都在這座城市長大,還是不要離開生養自己的故鄉為好。雖然辭了職,你叔叔也可以幫你在這座城市立足啊!”柔桑一口氣說了諸多理由,臉漲得通紅,見金明曉和楊羽傑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她連忙轉移話題,“先去吃早餐吧,吃完早餐再慢慢商議。”
一整個早餐時間,柔桑還是在努力遊說羽傑,什麽在政府機關工作久了,不一定習慣商界,什麽在小城市生活二十多年一定不習慣首都的生活,什麽一個人離鄉背井會讓金明曉牽掛之類,什麽剛剛喪妻一個人行走異地,無人開解,萬一胡思亂想做出什麽不好的事情等等,直說得金明曉從鼻子裡冷哧一聲,對楊羽傑道:“你柔桑嫂子今天殷勤得有些過火,但是擔心得都在情在理,你就留在我們金家住一段時間,權當休假。”
“也陪陪你明曉哥,他受傷以來一個人閑得慌,你剛好陪陪他,讓他也不要胡思亂想才是。”
金明曉接了柔桑的話,道:“上午先陪我去一趟醫院吧。”
何去何從,楊羽傑還沒有打定主意,也就應允了金明曉的邀約。
楊羽傑和金明曉一離開金家,柔桑就通知了賴冰兒。賴冰兒滿心歡喜地等待楊羽傑到醫院探視她,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羽傑的蹤影,她哪裡知道金明曉和楊羽傑的醫院之行不是為她,是為林亦風。
因為金明曉腿腳不是很利索,便留在病房等候,楊羽傑和林亦風一起陪著林母去做各種檢查。金明曉等了許久百無聊賴,便到護士站跟護士借一些雜志來看,剛要回病房,卻在通廊裡撞見賴思明。
“我的天哪,可讓我找著你了。”賴思明一下握住金明曉的手,雙目亮晶晶,臉頰汗津津的。見金明曉狐疑地盯著自己,忙解釋道:“冰兒要見羽傑,說你和羽傑就在醫院裡,讓我每個樓層找你們,我是一樓一樓找,可讓我找著你了。”
金明曉心裡暗忖,那賴大小姐雙腿癱瘓,怎麽還如此神通廣大?連他和羽傑上午來醫院都知道。
“冰兒找羽傑什麽事啊?”金明曉覺得自己有些明知故問。
“又哭又鬧,攪得我和她媽媽是焦頭爛額,”賴思明有些頹然和心力交瘁,“她現在是病人,是傷患,雙腳又落了那麽個病症,我們隻好擔待她一點了。羽傑小兄弟呢?”賴思明伸長了脖子朝金明曉身後張望。
“哦,他陪林亦風母親做檢查去了。”
“林亦風是誰?”
賴思明一問,金明曉就在心底思忖:不知道賴大行長見到他曾經巴巴強求的女婿的面孔會有什麽反應?不待他細想下去,林亦風和楊羽傑就出現了。他們同金明曉打了招呼,就進了病房。金明曉和賴思明進到病房裡時,林亦風和楊羽傑已經將林母從輪椅上移到病床上。賴思明正要同楊羽傑說說賴冰兒的事情,忽然見林亦風回過身來,驚鴻那麽一瞥大驚失色。他向後趔趄了一步,抓住金明曉的手才站穩身子,臉上幾乎沒了血色。金明曉心裡暗自好笑,做賊的到底心虛,霸王硬上弓般要了他大侄子的命,這會兒沒嚇得魂飛魄散已經算他賴思明是個狠角色了。
見賴思明反應激烈,林亦風當然知道個中緣由。又一個人把他誤認做宇風。他只能尷尬地笑笑。
“如果賴行長的千金見到這位林兄弟,不知會做何感想,想必嫁給他也是願意的。”金明曉故意綿裡藏針地說道。
賴思明已經恢復了鎮定自若,他知道世上是沒有起死回生一說的,只不過是兩個長得相像的人罷了。他換了一臉笑容,對金明曉道:“不論什麽事情都是會變的,更何況是一份死去的愛情?活著的人要好好珍惜才是。”說著,目光調向楊羽傑直截了當道:“楊秘書跟我走一趟吧!”
“我已經辭職,不再是書記的秘書,賴行長叫我羽傑就好了。”
羽傑的話讓賴思明多少有些失望,失去政府機關的金飯碗,楊羽傑還能有什麽前景?他還想他能在政界混出個名堂來,翁婿聯手,壯大家族聲勢,看來又一個美夢落空,就像當初金宇風帶給他的一驚一乍一樣。但是如今賴冰兒雙腿癱瘓,能不能康復是個未知數,自己也不能再去挑剔什麽了。只要這小子能娶冰兒,他就算是個遊手好閑的懶漢,他也認了。於是,順從地道:“羽傑,冰兒想見你。”
“我不想見她。”楊羽傑蹙著眉,答得直截了當。
賴思明臉上很是掛不住,但是當著其他人的面,他不好發作,還是心平氣和道:“看在冰兒現在還是個傷員,你就行行好去看看她吧!不為戀人間的愛情,就為同窗之誼也該去看看,不是嗎?”
楊羽傑面露難色,“伯父,我沒法好好面對冰兒,我一見她就想起她從前種種,她現在是個傷患,我對她惡言相向,只會傷害她。”
“那就對她好一點,對她溫和一點,”賴思明近乎懇求地看著楊羽傑,語氣卑微,“再說,這次車禍,你有推脫不掉的乾系。”
楊羽傑煩躁地蹙著眉。林亦風和林母是不明就裡的外人,不便搭腔,金明曉道:“羽傑,要不我陪你去看看。”
“我自己去吧。”楊羽傑終於想通了似的,不看賴思明徑直出了病房。賴思明對金明曉抱了抱拳,露出抱歉的笑容,便趕緊追楊羽傑去。
賴冰兒正在病房裡同賴太太耍脾氣,賴太太隻當她是因為腿疾的緣故,並不十分清楚她是因為見不到羽傑的關系才這樣煩躁使性子。於是,仍舊拿著一碗蓮子銀耳羹喂她,哄道:“冰兒乖,吃一點甜品心情就能好點。”
賴冰兒一揮手,賴太太手裡的蓮子銀耳羹就摔到地上去,碗和湯匙都碎裂成片。賴太太無奈看了女兒一眼,隱忍地俯下身去。楊羽傑和賴思明走到病房門口,見賴太太正在地上收拾狼藉,而賴冰兒坐在床上,不停地淌淚,時不時用手背揩拭,全無形象可言。
“這是怎麽了?”賴思明走到病床邊,努力撐出笑容來,女兒的車禍導致的嚴重後果令他和賴太太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單丁獨苗就這樣毀了。看著女兒的眼淚,叱吒風雲的賴行長眼裡也蒙上一層水霧,想當年他是如何製服百剛藥業的何總的,乾脆果斷,一招斃命,令何氏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何百剛農民出身,八倍貧農,靠著投機倒把步步為營,竟讓身價資產漲到上億。原可以作為勵志的正面教材,奈何何百剛野心太大,若在本市安心做一個龍頭老大,倒也發了自家,又造福一方百姓。百剛藥業如日中天時,上至官員幹部,下至老弱婦孺,但凡手頭有點錢的誰不把錢投到何氏去?月月分紅,且利息高昂,何百剛偏要卷著本地百姓的血汗錢去外地投資房地產,在外地沒有強硬的官員勢利和廣博的人脈做附身符,又逢著房市寒冬,凍得何百剛是不死也僵。外地的過億投資無法回收成本,本市銀行的貸款又逾了期,牽連了大批官員。那些官員砸進何氏等著分紅的錢財,多則數百萬,少則幾十萬,基本是不義之財,何氏的資金一斷鏈,他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言。一個個尋思著如何保住何百剛助他鹹魚翻身,好讓自己冒著掉烏紗帽和掉腦袋的風險攢下的那點梯己錢能重回口袋,偏書記是個清廉的主,放言要嚴辦何百剛,責令銀行追回貸款。賴思明命裡注定要官運亨通,他原和何百剛有些交情,何百剛在銀行做貸款時他雖不是總行行長,也沒少從中漁利。官商之間除了利益,哪有真情?偏生賴思明生了一副慈眉善目,彌勒佛的面龐,又慣於說些看起來掏心掏肺的話,何百剛對他是深信不疑。他遊說何百剛砸鍋賣鐵先把一億多貸款還上,保證貸款還好之後一定幫忙疏通各個關節給何氏做出三億的貸款來,拍著胸脯,指天盟誓。虧何百剛偌大一個奸商,精明一世,糊塗一時,輕信了賴思明的話,真個砸鍋賣鐵填補了一億多負債,可是三億的貸款卻有影無蹤,裸的空頭支票,那些把錢投在何氏的小老百姓翹首以待,別提分紅利息,就是勒緊褲腰帶積攢的本錢也成夢幻泡影。一時之間,全城騷動,民怨四起。何百剛要找賴思明理論時,檢察院的傳票已經擺到他的飯桌上,一句非法融資,便是慢慢鐵窗。而賴思明追回貸款有功,適逢總行行長換屆,書記大筆一揮,加官進爵,人事會議上走個過場,賴思明搖身一變賴大行長,威風八面,光耀門庭。
此刻站在病房裡的賴思明百感交集,再高的官位,再多的錢財也換不回女兒一雙健全的腿,或許這就是報應,他虧欠了全城百姓,而賴冰兒虧欠了死去的宇風少爺。冥冥中早有注定,因果循環一雙造化的手,他再悔再恨也是為時已晚無濟於事。面對癱瘓的女兒,他只能收起滿腔悲愴,俯身安慰:“冰兒,你不吃東西怎麽行?吃了東西,才有力氣去做康復,醫生說你這腳只要配合治療還是有希望治好的。”有希望,卻是希望渺茫。賴思明在心裡暗歎。
賴冰兒早就用手捂了耳朵,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淚水紛紛而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都是騙人的,好不了了,我是個癱子了!”賴冰兒喊著叫著,用手捶打自己的雙腿痛苦不堪。賴思明趕緊抓住女兒的雙手,而賴太太已經放下手頭的碎碗,撲到女兒的腿上,讓女兒的拳頭槌子一樣落在她的背上,嘴裡哭道:“冰兒,你這是做什麽啊?”
楊羽傑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心情沉重,卻無能為力。這雙腿的確是因為他導致癱瘓的,可是他無能為力,就連他的妻他都保全不了她的性命,更何況是一個不相乾的人?說到底,賴冰兒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於情,她不是他的妻子或戀人;於理,車禍的肇事者不是他;於道義,他更沒有責任,一個主動斬斷愛情的負心人,她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楊羽傑猶疑著退出病房去,剛一邁步,賴思明就喊住了他:“羽傑!”
賴思明的眼底全是挽留和憂傷,還有一個父親的絕望。他蹣跚地走到他跟前來,近乎乞求地說道:“陪陪我們家冰兒,幫助她恢復健康,你現在是她唯一的渴求和寄托,求你!”賴思明說著雙膝一曲,就要跪下地去,楊羽傑立即製止了他。賴思明見楊羽傑目光憂鬱,對於他的不情之請,雖然沉默著,卻也沒有拒絕,不禁喜出望外,他回頭對賴太太使了個眼色,二人便退出了病房。當病房的門被輕輕合上,賴冰兒抬起滿是淚痕的面龐,今時今日,她不敢直視楊羽傑的眼睛,她有愧,有負疚感,她對不起羽傑,對不起宇風,是她的任性和執拗害人害己,但是人生沒有後悔藥,她就算步步錯也要步步走下去。抓住面前的這個男人,抓牢他的手,這是今生今世,她唯一再能為自己籌謀的事情了。她向著他,向著她的初戀,向著少女時代青蔥的美好顫巍巍伸出她的手。
楊羽傑心裡是萬般不願意,他遲疑了許久,還是對著那隻手走了過去。這隻手令他想起了柳茹洛。和柳茹洛初認識的夜晚,她摔倒在地上,他對她伸出手去,她顫巍巍把手放入他粗糲的大手,讓他把她扶起來。楊羽傑的眼底不自覺漫上一層水霧。他的洛洛,他的妻,今生今世,再也不得相見了。心口一股劇烈的疼痛向驚濤駭浪被風卷起拍打在肋骨上,楊羽傑低吟了一聲。
賴冰兒一觸到楊羽傑的手,一個使勁就將他拉了過去,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哭道:“要怎麽樣才能回到十七歲?我愛你,你也愛著我,我是健康的,健全的,美麗的,而不是現在這樣,我是個癱子了,羽傑,不要離開我,我好害怕,好害怕……”
楊羽傑像木偶一樣任由賴冰兒將鼻涕眼淚塗滿他肩頭。十七歲的校園戀情固然有它的美好,可是懷中的女孩她親手毀了那美好,她用過分早熟的勢利和世俗毀了本該有的純潔與真摯。那時候他是個窮少年,她貪戀他陽光的外表,又嫌惡他窮酸的家世,直到她追著豪門金少的屁股獻殷勤,他才如夢初醒。他自卑過,憋屈過,長久地抬不起頭來,他被她甩了,無情地拋棄。潛意識裡,他和洛洛才是對等的,他們一樣多舛而坎坷,或許在愛情的世界裡只有對等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沒有負荷地朝前走。可是洛洛,為什麽你也將我丟棄了?丟棄得這樣毅然決然,義無反顧,冰兒還懂得回來尋找遺失的愛情,洛洛你呢?你可會回來?你的傑哥兒永遠等在這裡,可是我的洛洛,我要什麽時候才能等到你回眸一顧?再也等不到,天上人間,生死兩邊。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綿綿無絕期。楊羽傑哭得一塌糊塗,他的雙肩抖得跟篩糠似的,賴冰兒有些被嚇住。
“羽傑,你別這樣難過,我爸爸說他會聯系最好的醫生,只要我放正心態,好好配合,就能讓腳康復,羽傑,只要你不離開我,只要你回到我身邊來,我們重新開始,我的腳一定能重新下地走路的,你放心,我一定為你好好努力……”賴冰兒忙不迭地表著心跡,誠惶誠恐,兩隻眼睛盈滿淚光亮晶晶的。
楊羽傑推開她,審視她因為車禍顯得憔悴的面龐,不複往昔的光彩奪目,他冷冷地篤定地說道:“冰兒,你聽好了,我和你永遠回不到過去!我和你已經結束了!”
“不!”賴冰兒低聲喊起來,淚眼婆娑,頭痛苦地搖著。
楊羽傑不理會她,他驀然起身,鄭重說道:“接下來我跟你說的話請你聽好了,以後我不會說第二遍!我會留下來陪你,盡可能幫助你康復,我是可憐你父親的一片愛女之心!但是愛情,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給你,因為施舍不起,我的心裡只有洛洛!”
“她已經死了!”賴冰兒絕望地咬住唇,雙手都開始發麻。
“她永遠活在我這裡!”楊羽傑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那裡的疼痛仿佛發酵一般膨脹得要讓胸腔破裂。“從今往後如果你再刁蠻任性,胡作非為,對我還存著非分之想,我一定在你面前立即消失,永遠都不會再見你,不管你生你死都和我沒關系,我說到做到!如果你聽話,做一個善良的人,那麽我會陪著你,盡可能幫你康復。”
賴冰兒見楊羽傑一臉決絕,只是一個勁哭著。她拿他沒辦法,她控制不了他,今時今日,她只能讓他牽著鼻子走,是她要吃回頭草,是她回頭搖尾乞憐,是她讓自己毫無廉恥可言。這輩子,她都在掠奪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結果傷人傷己。
楊羽傑見她哭得傷心,考慮到她剛出了車禍,又受了雙腳癱瘓的打擊,便緩和了聲調,說道:“好了,別再讓你爸媽擔心,你餓了吧,我讓賴伯母給你弄點吃的,你要乖乖吃,不能再打翻了,如果再任性,我真的會生氣……”楊羽傑說著就往門口走去。
賴冰兒喊住他:“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
“我保證每天都會來看你,你要配合治療,要聽爸媽的話,不能讓賴伯父和賴伯母傷心難過。”
“我保證, 你也要保證每天都來看我,不能騙人。”賴冰兒惶恐地一再囑咐,楊羽傑卻不再理會他徑直走出病房。病房外,賴思明夫婦正坐在長椅上愁眉緊鎖,見他出來都站起了身子。
賴太太眼含淚水,楊羽傑對她說道:“冰兒肚子餓了,伯母去照顧她吧!”賴太太趕緊進了病房,女兒可是她的心頭肉,她是個沒有主見的婦人,只能做些伺候人的活計。而賴思明每一副腸子都藏著精明計策,卻是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此刻,他頹然地看著楊羽傑,臉上寫滿感激,道:“羽傑,謝謝你。”
楊羽傑搖搖頭,“我只是看在同窗一場,也看在伯父的面子上。”
“羽傑,你和我們冰兒……”
“絕不可能!”楊羽傑不耐地打斷賴思明,“伯父,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怎麽可能把一個雙腳癱瘓的殘女往我懷裡塞?”不是楊羽傑非要說出這樣絕情勢利的話來,他知道只有快刀斬亂麻,只有無情些,才能斷了賴氏父女的糾纏,才能從紛亂中盡早抽身。
“你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更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你是個好孩子,只是我們冰兒傷了你的心,如果換做一個人,比如你死去的前妻,就算她癱了,或者變成植物人,你也會不離不棄的吧?”賴思明喃喃低語,像說給自己聽似的。
都知道,還這麽磨嘰!楊羽傑真想罵出口,但只是扯了扯嘴角,他越過賴思明,便去乘坐電梯和金明曉會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