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曉在柳茹洛的墓前痛哭了一場,終於回身給了楊羽傑狠狠一拳,一拳下去,兩個人都趔趄了一大步。楊羽傑抬起頭的時候,嘴角已經掛了分明的血絲。他用手擦了擦那溫熱的液體,隻覺整個口腔都充斥鹹腥的味道。“她是怎麽死的?”金明曉將臉別向別處,他不願意直視楊羽傑,他怕自己目光裡的怒火會燒死他。“跳湖。”楊羽傑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他心裡有一千種一萬種負疚的感覺,是他沒有把她照顧好,是他讓她喪失了生活的希望,是他讓她走上絕路……還不等楊羽傑在心裡懺悔完,金明曉已經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領,他面色漲得通紅,眼睛裡布滿紅絲,太陽穴青筋突起,胸口劇烈起伏著,聲音也沙啞發顫:“跳湖?你是說洛洛她是跳湖自盡的,你這個混蛋!你是怎麽做人家丈夫的?”金明曉已經連著幾拳揍在楊羽傑的臉上,楊羽傑摔到地上去,他再次上前拎起他的衣領,這才發現他的目光裡滿是絕望。這種決定好逆來順受的落魄的目光令金明曉舉到半空的拳頭頹然地垂下去,人也旋即癱坐到地上。“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一直以為你能把她照顧好,我一直以為嫁給你,洛洛就轉運了,她就告別過去的各種不幸,從此走上幸福的生活了,為什麽她會這麽不幸?”金明曉喃喃自語著,驀地起身撲到柳茹洛墓碑前,他撫摸著墓碑上柳茹洛的黑白遺照,哭道,“你的命運到底是受了誰的詛咒?為什麽一輩子都這麽不幸?要是知道這個人也沒法給你幸福,我無論如何都要自己照顧你!是我的錯吧,是我太自私了,畏手畏腳不能給你光明正大的愛,是我的錯,大哥對不起你!”楊羽傑從地上爬起來,他看著金明曉悲痛欲絕的背影,聽著他的剖白,心就像被無數的鋼針戳破。撫住巨疼的胸口,他緩緩地轉過身,蹣跚地邁步。人已死,魂已斷,所有的悲傷還有何意義?他想起醫院裡還躺著出了車禍的賴冰兒,不管他如何厭惡這個人,但是她受了傷,生死未卜,於情於理於道義,他都必須回醫院去。他跟自己說只要確認冰兒的傷無礙之後,他就會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些紛紛擾擾。通向墓園大門的小路上站著一個老婦人,她背對著楊羽傑,一手摁住額頭,身子正搖搖欲墜著。楊羽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老婦人剛邁了一步,整個身子就癱到地上去。楊羽傑疾步奔了上去,他抱起老婦人的身子,只見老婦人雙目緊閉,一臉慘白,不禁慌亂地喊來金明曉:“明曉哥,你快來,這個阿姨昏倒了。”金明曉是經過世事的,他看了看老婦人的面色,便知道是深度中暑,他讓楊羽傑將老婦人的身子放平,使勁掐了老婦人的人中。老婦人悠悠醒轉,楊羽傑和金明曉都呼出一口氣,扶老婦人坐起身,金明曉問道:“大姐,你生病昏倒了,你家住哪裡?我們送你回家。”老婦人也就五十開外的年紀,衣著樸素,一看就是出身平常人家,沒有保養和修飾,令她的容顏看起來格外老態。她的臉色開始有了一絲血氣,但整個人還是十分虛弱,說話有氣無力的,只聽她道:“謝謝你們救了我。我自己能走回去。”老婦人說著就強行起身,但剛走了一步就又搖搖晃晃地要暈倒,楊羽傑和金明曉對視一眼,此時此刻,二人已經將洛洛的恩怨擱置一邊,默契地都蹲下身子要背那老婦人。金明曉重傷剛愈,行動相當不便,楊羽傑便道:“明曉哥,還是我來吧,你的傷還沒完全恢復呢。”金明曉倒也不爭,協助羽傑背起老婦人,繼續問道:“大姐,你家住哪裡?我們送你回去。”“林家厝。”老婦人說完便在羽傑背上昏沉沉合了眼皮。林家厝坐落在城市的一條破敗的老巷子內,狹長的巷子暗藏幾條陰溝,連接兩旁老式木房子的電線虯結於頭頂,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墜落下來,讓人不由瑟縮了脖子。這些老舊的木房子尷尬地隱匿在城市的角落,不屬於舊城改造的范疇,隻好安靜地維持著本來的面目。看得出來,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屬於這座城市的遺老,土生土長,沒有大富大貴,好比地道的北京人,生在帝都,長在帝都,卻從來不是生活在金字塔尖兒上的貴族。走到巷子盡頭,赫然發現拐個彎兒又開辟出一條巷子來,像是長在大拇指上橫空出世的六指。那橫生的巷子更窄更黑,一不小心就讓人絆到陰溝裡去,陰溝上頭因為汙水而長勢肥沃的水草招來各類蟲子,有翅膀的,沒翅膀的,沒人時就蟄伏在墨綠的草葉上,只要一有人來,就一窩蜂散開去,發出“嚶嚶嗡嗡”的令人厭煩的聲音。此刻,楊羽傑背著老婦人已經拐進了這條陰森的小巷,他身後跟著雙腳不十分靈便的金明曉。聽到人來的腳步聲,那些草葉上的昆蟲早已“轟”地飛起來,在不高的半空盤旋一會兒便四散飛去,空氣裡彌漫一陣怪異的氣味。楊羽傑皺緊了眉頭,本能地歪了歪身子。金明曉道:“小心點,前面有條陰溝。”老婦人已經蘇醒,她在楊羽傑背上抬起手指了指前方電線杆下一間小木屋,虛弱地道:“那是我家。”楊羽傑小心地越過陰溝,加快腳步朝小木屋走去。走到屋前,他看見兩扇木門上貼著門神的圖樣,裸露的木頭紋理深邃而乾燥,看得出來是一間年代久遠的房子。金明曉推開了屋門,光線一下亮起來,穿堂上方的天空明朗,碧藍無雲,穿堂空蕩蕩的,除了過路的秋風別無他物。屋內的擺設十分簡陋,一看就知道屋主清貧如洗。楊羽傑背著老婦人走進穿堂,金明曉跟在身後,一邊朝裡屋探看,一邊朗聲問道:“有人在嗎?”“誰啊?”只聽一聲響亮的男聲,應聲而出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他從屋子昏暗的光線中走出來,白色棉T,洗得褪色的淡藍牛仔,身形高挑,俊秀儒雅,一直從暗光中走到穿堂的亮光裡。楊羽傑和金明曉同時怔住了。這分明是金宇風啊!一樣的眉眼,一樣的俊朗帥氣,生動鮮活地立在跟前。怎麽可能?楊羽傑是見過林亦風的,早在和洛洛去游泳時,就在游泳協會的休息場地撞見這和金宇風長得一模一樣的後生,原本想著要去好好查訪,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但是因和洛洛的種種風波就把這事撂下了,今日重逢沒有初見時吃驚,但也是在心裡千般疑問。而金明曉的震動程度較之楊羽傑當然是有過之無不及。身為宇風的親叔叔,眼見自己的侄子慘死,如今又活脫脫立於跟前,心裡直懷疑是不是一場夢。這破敗的木屋,這生病昏倒的老婦人,這和金宇風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男人都是夢境裡的,或者宇風的死才是夢境,他那英俊帥氣、活潑開朗的大侄子並不曾死去,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現在夢醒了。金明曉有一瞬的錯覺,他仿佛看見金宇風淺笑盈盈地喚他:“叔叔……”金明曉流露一個動容的笑,他忘情地迎上去,握住林亦風的手臂,道:“宇風……”林亦風徑直從金明曉跟前掠了過去,他從楊羽傑背上接下老婦人,問道:“媽,你怎麽了?”林母虛弱地靠在兒子懷裡,手抬了抬,又乏力地垂了下去,低聲道:“兒子,媽在你爸爸的墓園昏倒了,多虧這兩位好心人把媽媽送回家來。”“謝謝兩位!”林亦風微笑著向楊羽傑和金明曉致意,繼而轉向林母半心疼半責備道,“媽,你怎麽老是不聽我的勸?身體不好,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要是昏倒了,沒有人發現,可怎麽辦?”“我想你爸爸了嘛!”林母像小孩子般和林亦風撒著嬌。“以後要去看爸,讓我陪你一起去,”林亦風無奈地笑瞪了她一眼,繼而轉向楊羽傑和金明曉道,“兩位,改天再向你們道謝,今天我就不留你們了,我得為我母親請醫生去。”金明曉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林亦風的臉,他的神情、說話的樣子都和宇風太像,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如果不是這木屋,不是這生病的老婦人,他真要以為眼前站著的人是金宇風無疑了。現在這個“金宇風”儼然下了逐客令,他怎麽可能一走了之呢?他必須一問究竟,於是他道:“宇風……”楊羽傑一下拽住了他的手,使勁衝他搖著頭,壓低聲音道:“明曉哥,讓他照顧他媽媽先,已經知道他住的地方,日後再來探個究竟。”金明曉心裡萬千糾結,只能悻悻然蹙緊了眉頭。不料林母卻問他道:“你怎麽會知道亦風的名字?”金明曉一時犯疑。只聽林母繼續問他:“你和我們家亦風是熟悉的朋友嗎?”“媽,他們認錯人了,最近啊,老是有一些奇怪的人將我認作什麽金宇風!”林亦風鄭重地向金明曉和楊羽傑介紹自己道:“兩位,我姓林,叫亦風,林亦風,在樹林裡是一陣風,不在樹林裡也是一陣風,林亦風!”林亦風一字一頓,金明曉終於聽清了他的名字,心裡驀然一顫:林亦風,也是一陣風,他也是一陣風。金明曉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林亦風,突然莫名地傷感,他也是一陣風,也是一陣風……在柳茹洛墓前哭悼時的哀傷決絕此時此刻複又重新卷上心頭。洛洛、宇風,他們都是一陣風。賴冰兒睜開眼便望見了病床邊的葉柔桑,意識在第一時間便清楚地恢復過來,她抓住柔桑的手,急切地問道:“羽傑呢?羽傑呢?”葉柔桑狐疑地蹙著眉,她不理解剛做完手術的賴冰兒不是哭著找父母,而是如此急迫地想要見到羽傑,所為哪般?便道:“羽傑走了,你告訴我賴行長的電話,我通知他來醫院……”“不要,我要羽傑!”賴冰兒不待柔桑說完,一下推開她,掙扎著要下床去,可是她一動身體就發覺不對勁了,她的目光從柔桑臉上滑下去,一直落到自己的雙腿上,那兩條直挺挺擱在病床上的腿一點兒知覺都沒有,就像兩根木頭,從高遠的山上一路滾下來,一下扎進渾濁的沼澤中,笨拙的,麻木的,呆滯的,一動也不能動。她慌了,瞪著雙眼,用手去搬動那兩條腿,就像螞蟻細瘦的身子要去掀動大象粗重的四肢般,一點力也使不上,就算使上了一點力,也因懸殊太大,而像絲毫沒有使出力氣似的。賴冰兒的眼睛越睜越大,整個上身和雙手都在顫抖,她使勁地想移動雙腿,可是那雙腿像釘了釘子,紋絲不動。她急促地呼吸著,眼睛睜得銅鈴一般看向一臉錯愕的葉柔桑,聲音劇烈地發著顫,“我的腿怎麽了?我的腿為什麽完全不能動?不對,是完全沒有知覺。”葉柔桑吞了吞口水,原本美麗的面龐因為賴冰兒的緊張而顯得花容失色,她慌亂地往病房外跑,邊跑邊說:“我去幫你叫醫生來!”她跑得急促,竟忘了直接摁鈴。醫生來了,他對賴冰兒的雙腿做了一番檢查,然後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道:“賴小姐,你在車禍中傷及坐骨神經,很有可能是癱瘓了。”“不可能!不可能!你給我滾出去!”賴冰兒吼叫著將枕頭扔向醫生,“庸醫!”醫生倉惶逃出了病房,葉柔桑看著大喊大叫情緒失控的賴冰兒,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上前抓住賴冰兒亂揮亂舞的手,喊道:“你不要激動,先告訴我你父親的電話號碼,一切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葉柔桑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她竟然學了賴冰兒吼叫的口吻,生平第一次如此大聲地說話。賴冰兒竟被她嚇住,她很快安靜下來,盯著葉柔桑很是美豔的面容愣了許久,突然,她說道:“我要見羽傑!”柔桑簡直要暈倒,“現在最要緊的是通知你的父母……”“我有你的照片!”賴冰兒追述了一句,眼神在一瞬間變得詭譎而陰險。柔桑愣住了,她不解地看著賴冰兒。賴冰兒重申:“我手頭上有你和金東旭的照片!”柔桑放開了賴冰兒,她直起身子,木乃伊一樣僵直地立著,面如土色,訥訥地道:“你在說什麽?”“柔桑嬸嬸,你是聰明人,怎麽會聽不懂我的話?你和宇風爸爸在海邊,不巧被我撞到了,我在海邊拍風景,你們也作為一道風景,被我的相機記錄下來。”賴冰兒輕描淡寫地說著,臉上是一抹得意而殘忍的笑容,仿佛此刻她已經忘記了雙腳癱瘓的痛苦,甚至這件事絕然沒有發生過似的。或許,壞人的生活重心永遠是幹了多少壞事,和這壞事給別人帶來多少衝擊,而她從中體味到多少快感,至於其他,生老病死都不能和這快感相提並論。柔桑儼然成了一尊石像,冰冷的,沒有血熱,這樣她才不至產生恐慌的心理。她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算計了,可是她算計她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她們之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之前她無非是想嫁入金家,而今宇風已死,她大可不必再如此處心積慮。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柔桑感覺自己的手指尖開始有麻麻癢癢的感覺,宛若許多小蟲子在齧咬,那齧咬一直蔓延到心稍尖兒上,終於她死白了面色,問道:“然後呢?你想怎樣?”“我要見羽傑,他是不是已經離開我們的城市了?你有辦法找到他的,你一定有辦法讓他來見我的!”賴冰兒說著,便陰險地笑起來。這一刻,葉柔桑可以篤定,賴冰兒已經完全擺脫雙腳癱瘓的痛苦了,甚至這痛苦從來沒有過。她心裡很是憤憤然,但是也別無他法,隻好當著賴冰兒的面給金明曉掛電話:“明曉,你和羽傑還在一起嗎?賴冰兒已經醒了,事情有點嚴重,你們趕緊回來醫院!”賴冰兒將葉柔桑的電話一字不漏地聽在耳裡,方滿意地微笑起來。她的胸口起伏著,仿佛有許多算盤正在裡頭反覆算計著。在等待楊羽傑到來的時間裡,賴冰兒安靜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盯著病房的天花板,天花板雪一樣的白,空洞而茫然,猶如她的思緒。她的思緒也是這樣空洞而茫然,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擔憂,不懂得思考關於“癱瘓”這個詞。她只是興奮著她的機會來了,楊羽傑終會娶她。於是志得意滿地閉上眼睛。柔桑在一旁的藤椅上如坐針氈。她望著賴冰兒蒼白而美豔的容顏,心裡惶惶不安著。那是一張女巫的臉,這個年輕而漂亮的女孩子有著可怕而陰險的心腸。她全身都開始發抖,她怎麽會遭了她的算計?她怎麽會這麽倒霉?她想到接下來她勢必受製於她,她不知道她會用那些照片來要挾她做些什麽,她知道她如果不能遂她的願,她的安靜的生活一定會被徹底打亂。她無法想象東窗事發的時候,金明曉會有怎樣的反應,離婚?還是默默忍受?她和東旭勢必將成為這座城市最大的醜聞。她和東旭不可能有結局,他不可能娶她,因為馬豔菊病了,於情於理於道義,都不應該拋棄原配。還因為金馬兩家的生意關聯,他也不可能和她離婚。在上頭的厲行節約政策裡,金家的生意已經受到極大的波及,如果再失去馬豔菊娘家的支持,金家就一蹶不振了。金氏集團是東旭的命,她不要東旭陷入那樣的絕境。所以,她只要維持現狀就好。她不要名分,只要能朝夕相處,只要能心意相通,一切就足夠了。她不是貪心的人,馬豔菊的失憶無疑是上天對她的眷顧,她甚至覺得那是上天在縱容和默許這段不倫之戀。但是賴冰兒是個意外,是個燙手的山芋,毀壞了她安靜的幸福。她該怎麽辦?正思緒紛飛著,病房的門被打開了,楊羽傑和金明曉走了進來。聽到響動,賴冰兒一下睜開了眼睛。“羽傑……”待楊羽傑走到病床邊,賴冰兒猛然坐起身子,一下抱住他的腰,金明曉和葉柔桑立時傻了眼,楊羽傑更是滿腔反感。他使勁推開她,她卻像癩皮狗一樣貼在他身上,雙手緊緊攬著他的腰,怎麽推都推不開。“你知道嗎?我再也不能走路了,醫生說我的腳癱瘓了,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賴冰兒揚起梨花帶雨的面龐,楊羽傑不禁一怔。看她安靜下來,他輕輕撥開她的手,問道:“你說你癱瘓了?”賴冰兒死命點著頭,淚水紛紛滾落:“我是因為你才出的車禍,你不能不管我!”楊羽傑蹙著眉頭,把狐疑的目光調向柔桑。柔桑正為自己的事情心煩意亂著,此刻望見楊羽傑詢問的目光,隻好胡亂點了頭,道:“醫生確認過了。”“給賴思明掛過電話了嗎?”金明曉問柔桑。柔桑搖搖頭道:“冰兒不讓。”“那怎麽行?都到這份上了,怎麽能不告知她的父母?”金明曉朝楊羽傑努了努嘴,示意他給賴思明掛電話。楊羽傑隨即掏出手機,賴冰兒不依了,她伸手去搶楊羽傑的手機,楊羽傑有些惱,他推開她的手,眉頭緊鎖,顯得很無奈:“之前的事情我們都不計較了,你現在出了車禍,雙腳不能走路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不告訴你父親呢?”“可是我爸一來,你就會走的,你就會扔下我不管的,我害怕……”“我不會的,我還是會來醫院看你的。”“你會的,我知道你已經辭職了,你連這麽好的工作這麽好的前程都不要了,你怎麽還會來看我呢?你一旦離開這個病房,你就會消失,你就會去北京,你就再也不會回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所以我不要放你走!”賴冰兒死死抓住楊羽傑的手,臉上現出驚惶的神色。金明曉暗自吃驚:羽傑這小子怎麽辭職了?他居然不要這個金飯碗了?他正想詢問羽傑,卻見羽傑慍惱地推開賴冰兒,滿臉怒容。“憑什麽?你要我的時候就死死纏住我,你不要我的時候就將我棄如敝屣?你這樣,只會讓我更看不起你!”楊羽傑對著摔趴在床的賴冰兒一頓訓斥,訓得賴冰兒涕淚俱下,她抽抽噎噎道:“我說過我錯了,我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樣?我的雙腳因為你不能走路了……”“那是你咎由自取!”楊羽傑氣鼓鼓地跑出了病房,在病房門口和匆匆趕來的賴思明夫婦撞了個滿懷,他怒容滿面瞪了二人一眼,就衝出病房去。賴思明夫婦顧不得楊羽傑,直奔病床前。“孩子,你怎麽出車禍了?爸爸開了一整天的會,手機關機,才剛接到交警大隊的電話……”賴思明還沒解釋完,就聽賴冰兒哭鬧起來:“誰讓你們來?誰讓你們來?你們一來,羽傑就跑了,我不要你們,我要羽傑!”賴思明夫婦頓時面面相覷,當著金明曉夫妻真有些下不來台。金明曉立即打圓場:“既然賴行長和賴太太來了,我和柔桑就先撤了,你們好好照顧女兒,冰兒的腳好像出了點狀況,你們具體和醫生聯系一下。”金明曉說著就招呼柔桑回去,柔桑剛一邁步就聽見賴冰兒喚她:“柔桑嬸嬸,你等一等。”見賴冰兒從床上坐起身子,目光異樣地瞪視著她,柔桑一臉心虛起來。她不敢看金明曉,只是快步走到冰兒身旁俯下身子,將耳朵湊到冰兒嘴邊去,做出誠惶誠恐聆聽訓示的架勢來。只聽賴冰兒在她耳邊低低道:“幫我看好羽傑。”柔桑一怔,立即直起身子匆匆走向金明曉。金明曉滿腹狐疑,待二人一走出醫院,便立即問柔桑道:“剛剛冰兒和你說什麽?”“沒,沒什麽,只是讓我常來看她,怕一個人住院無聊。”柔桑一臉心虛。金明曉將信將疑,也不再追問,她讓柔桑先回金家大宅去,自己還是去尋楊羽傑。他想問問他為什麽要辭職,他還想問問他柳茹洛為什麽要跳湖。楊羽傑並不在桃李街3號,整個桃李街3號死一般沉寂。皓月東升,他推開鏽蝕的鐵柵門,望見當初和柳茹洛一起種植的植物已經凋殘,無限傷感湧上心頭。花敗花還會再開,可是他的洛洛去了,就再也回不來。這樣想著,他的淚水再一次浮上眼眶。跪在那些植物跟前,他止不住失聲痛哭,此時此刻方體味寶玉哭靈的悲哀:如今是千哭萬喚喚不歸,上天入地難尋覓,可歎生不能離別話幾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金明曉隻覺心口被刀剜一般疼。正在這時,接到了藍鳳凰的電話。電話那頭,藍鳳凰壓低嗓音急匆匆道:“明曉哥,楊秘書在我這裡,心情很糟糕的樣子,付小日今天值夜班,我怕我一個人應付不了……”“我馬上就來。”金明曉掛了電話,便直奔“藍家小築”而去。趕到“藍家小築”,楊羽傑已經喝了很多酒,變形的啤酒罐橫七豎八散落一地,藍鳳凰就蜷縮在櫃台內,不時朝他這邊窺探,見金明曉推門進來,她如獲救星。金明曉一瘸一拐走到楊羽傑跟前,搶下他手裡的啤酒罐就往地上摔去。他恨鐵不成鋼地瞪視著楊羽傑,氣不打一處來:“你喝死,就能讓洛洛復活嗎?”楊羽傑像枯槁一樣坐著,他沒有抬頭看金明曉,只是兀自又拉開一罐啤酒的拉環,語氣平和緩緩道來:“知道我和洛洛是怎麽開始的嗎?就是這酒……”金明曉歎一口氣, 坐到楊羽傑對過去。他知道今天在柳茹洛的墓碑前不該那樣對他,失去柳茹洛,他的痛苦一點兒都不比他少。“我知道你心裡苦,可是人死不能複生。”金明曉說這話更像是安慰自己。楊羽傑的唇角竟扯出一抹笑意來,“我和洛洛的緣分要感謝明曉哥,如果不是你安排的慶生宴,我們不會相遇。那一晚,在觀月樓,大家讓洛洛許個生日願望,可是洛洛逃了,明曉哥你喝醉了,我去追洛洛,明曉哥想象不到那一天洛洛離婚了,我陪她去桐江邊喝酒。我們比賽看誰喝得多,最後打成平手。洛洛說,打成平手真沒意思……”“羽傑,”金明曉溫柔地握住楊羽傑在空中揮舞的手,目光裡不再憤怒,更多的是動容和心疼,“過去是酒,回憶會醉,今晚,讓哥陪你醉吧!”“不要打成平手,洛洛說打成平手真沒意思……”楊羽傑強調,他的眼睛汪著淚水,像蓄滿雨水的池子落魄而困頓。“好!”金明曉已經拉開一罐啤酒的拉環,“哧”的一聲氣流竄出,他頭一仰,酒便往口裡倒去。
藍鳳凰傻眼了,她從櫃台裡出來,直奔到金明曉身邊,搶下他的啤酒,叫嚷道:“喂喂,怎麽回事啊?讓你來勸的,不是讓你來喝的,哎喲!搞什麽嘛!”金明曉哪裡肯聽她的話,和楊羽傑一人一瓶一個勁地喝著,仿佛兩頭要離家的蠻牛怎麽也拉不回頭。正拉扯間,“藍家小築”的木門“咿呀”打開,一個女人出現在門框裡。藍鳳凰朝門口看去,隻覺忽明忽暗的光線中那女人像一幅剪影氣質逼人,令她有一瞬的眼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