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亭蹙了蹙眉頭,“宇風”這個名字他好像曾經在哪兒聽過,而千月已經推開他扶著她的手,小跑著奔向路盡頭的林亦風。
林亦風的眉頭虯了個大大的疙瘩,眉毛也一上一下地挑起來,居然又一次被人認作宇風。自從上回在游泳協會的活動場地遇到兩個無厘頭的男女之後,他就一直對“宇風”這個名字耿耿於懷。他一向清高自詡,自命不凡,最討厭被人和其他人劃上等號,這個“宇風”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麽會有不同的人將自己誤認成他,難道他和他真得長得很相像麽?而相比宇風,眼前的女孩更令他驚奇。她從路的那端飛奔而來,秋風吹掉了她頭上的帽子,白色的風衣衣擺和一肩烏黑的秀發齊飛,白皙清秀的面龐在夕陽的余暉裡更顯脫俗俊麗,她眼裡噙著淚,步履凌亂,幾乎是整個人栽進他的懷裡,他本來滿心不悅,卻伸出手結結實實地接住她摔倒的身子,等她在他懷裡站穩,他才發現自己適才的心竟一直懸著。接觸到她又驚又喜、如夢似幻的目光,林亦風有一刻的眩惑,這女孩身上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人的氣質,眉心的美人痣使她令人望上一眼就難以忘懷。
“宇風,是你嗎?你還活著,你居然還活著!”千月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盯住林亦風的臉,這久違的眉眼,久違的挺俊的鼻梁。
“喂,你胡言亂語些什麽呢?我不活著,難道我還死了呀?”林亦風一把推開千月,他為自己剛才一瞬的柔情懊惱。怎麽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動容呢?哪怕是一下下也絕不可以。
“死?是的,你已經死了,可你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跟前,你到底是人還是鬼?”千月後退了一步,又奔上前去,她緊緊抱住林亦風的腰,頭深深埋進他懷裡,喃喃說著,“不管你是人還是鬼,你都是我的宇風,永遠的最愛的宇風,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哪怕是鬼魂,也陪著我,永遠陪著我。”
林亦風不耐煩地再度推開千月,千月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她的宇風怎麽會這樣粗蠻地對待她?
而林亦風已經指著千月對站在一旁怔怔失神的季小亭說道:“喂,她是你什麽人?”
“是我妻子。”季小亭鬼使神差做了答。
“是你妻子,你還看著她對另一個男人投懷送抱?你們真是一對莫名其妙的夫妻!”林亦風說著,轉身拔腿就逃。
千月欲追上前去,季小亭已經上前拽住了她,苦口婆心地勸著:“你看不出來他不是你的什麽宇風嗎?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宇風是什麽人,但我肯定這個人不是,你認錯人了。”
千月的淚終於奪眶而出,她對季小亭悲傷欲絕地搖著頭,難道剛才她見到的這個人只是幻覺?她的宇風的確已經死了,是她太想念他才產生了幻覺麽?
看著千月和季小亭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墓園門外,楊羽傑回過頭看著墓碑上柳茹洛的遺照,淚水再一次浮上眼眶。他彎身獻上那一束白菊,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一旁的付小日蹙著眉頭,一臉愁悶,“傑哥,人死不能複生,你節哀順變哪!”
這話原是安撫之意,卻更刺痛了楊羽傑的神經。他的洛洛竟然死了,她還這麽年輕,她經歷了那麽多不幸,他還來不及給她長長久久的幸福,她就走了。他恨自己,為什麽在她短暫的生命裡給她的傷害大過幸福?他跪在墓前,額頭抵著那冰涼的墓碑,如今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和他的洛洛親近了,情何以堪?他的拳頭一拳一拳重重落在墓碑上,不一會兒墓碑上就留下殷紅的血跡。驀地,他仰天狂嘯了一聲,霎時,墓園裡陰風蕭瑟,天邊最後一抹殘陽也隕落了光彩。
季小亭和千月回到季公館的時候,月掛柳梢頭。季慶仁原本因為季小亭把才做完月子的千月帶出去吹風要發火,但看二人走進客廳時姿勢親密,便把滿到喉腔的火氣壓了下去。千月也怕季慶仁會去責怪季小亭,進門時特意依偎在季小亭懷裡。季小亭當然會意,喊了聲“爸”便攜著千月急速往樓上奔。季慶仁便也不再盤問二人,轉而去逗弄兩個孫子,“我的兩個小乖乖,爺爺要叫你們什麽好呢?讓爺爺再好好想想你倆的名字。”
季小亭送千月到了房間門口便止了步,和千月獨處的時候,他就會自然流露出局促羞澀的神情。
千月心下感激他,又覺得他局促的模樣憨厚可愛,便莞爾一笑道:“今天謝謝你,早點睡。”
“你……你也早點睡。”
互道“晚安”,千月闔上了房門,她背靠在門上,讓自己徹底陷入黑暗中。窗外是墨藍的天空,幾顆離亂的星子,一輪皓月。千月的淚無聲地浮上眼眶,身子也在黑暗中劇烈顫抖,那輪皓月上反覆現出宇風的音容笑貌,那熟悉又陌生的面龐一張張疊加,直至被她潮濕的目光暈染模糊。
入夜的市委大樓燈火通明,這幢老舊的建築物雖然牆體斑駁,但自有一股正氣屹立在墨藍的天幕下,像一柄被塵封許久剛剛破土的寶劍。楊羽傑辦公室的窗口毫無懸念地亮著燈,他正坐在電腦前編排第二日的領導行程方案,門外突然響起“篤篤”的叩門聲,他有些煩躁地抬起頭,問道:“誰?”
門開了,賴思明微笑著倚在門上,乍一看真有些慈眉善目。
楊羽傑的瞳仁微微張了張,道:“賴行長?”
賴思明點點頭,笑意更深了,這笑容令楊羽傑心裡頓時不安起來,不知為什麽,他硬是從這笑容裡看到了許多高深莫測的城府。
“我剛拜會完書記。”賴思明話音剛落,桌上的電話鈴就響起來,楊羽傑瞅了瞅來電顯示屏,便從桌前起身。
“書記找我,我就不招呼你喝茶了。”楊羽傑一臉歉意,內心卻有可以借口逃遁的欣喜,賴思明卻並不以為意,他大度地道:“楊秘書先忙。”
楊羽傑幾乎邁著輕快的步子奔向樓上老板的辦公室,他完全料想不到他將面臨那樣一場談話。
楊羽傑走到書記辦公室門口,見門虛掩著,便輕叩了兩聲,聽到“進來”的聲音後,他推開了門。門內,書記還坐在他的會客沙發椅上,想必剛才賴思明正和他商談過。
見到羽傑,書記和藹地笑了笑,指了指茶幾對過的沙發,道:“坐。”
楊羽傑很有些誠惶誠恐,這些年跟在書記身邊,他有些像他的小書童。中國人的奴性是潛意識裡根深蒂固的,他習慣了在他身後一米遠亦步亦趨的姿勢,可不習慣這樣平起平坐的距離。
書記看出他的踟躕,不禁笑起來,提高音量道:“坐吧,杵著幹嘛啊?”
楊羽傑這才小心走過去,輕輕在那沙發椅上坐了半個屁股,乖巧地做出聆聽訓示的動作。沙發椅還殘留著賴思明的體溫,令楊羽傑心裡特不舒服。
茶幾上擺放著一套紅泥西施套壺,六個組杯全都浸泡在水盤裡,小公道裡琥珀色透亮的茶還溫熱著。書記用茶鑷夾了個乾淨杯子放到楊羽傑跟前,又滿滿斟了一杯茶,道:“一直以來,我都鮮少關心你的私生活,不是個好領導。”
楊羽傑心裡不舒服,他在一瞬間就想到這個茶杯是不是剛剛被賴思明用過,但是面上卻靦腆地笑著,輕輕道:“書記對我恩重如山……”說完這句話,楊羽傑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升起來,果聽書記道:“我想做一次紅娘,給你介紹個對象。”
楊羽傑不等書記將“賴思明女兒”幾個字說出口,便急急道:“書記,我的妻子剛剛去世……”
“古人喪偶百日內續弦,我才這麽急著給你介紹對象啊!賴思明行長有個女兒還沒有男朋友,聽說還是你高中同學。人這一輩子,同學之間的情誼是很珍貴的,如果能娶到同桌的你,也是美事一樁。”書記情緒頗好,笑呵呵的。
楊羽傑開始如坐針氈,書記見他面有難色,便蹙了眉頭,不解道:“按理說,對方條件很不錯,人家沒嫌棄你已經娶過一任媳婦,你怎麽反而不樂意呢?”
“她條件太好,我配不上她。”楊羽傑搪塞。
“你別瞞我,我早就知道你找到了親生父親,還繼承了他大筆遺產,按理說,你和賴家結親,也算門當戶對了。”
“我不愛她,沒感覺。”楊羽傑答得有些乾脆,但他並不敢直視著書記,而是把目光投到對面牆上。
書記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年輕人跟著感覺走也正常,到了我們這一把年紀就知道感覺這件事靠不住。沒感覺可以慢慢培養嘛,回去好好考慮考慮,盡快給我答覆。”
走出書記辦公室,楊羽傑隻覺得心裡堵得慌,老板的說媒像布置任務一樣,口氣強硬,回到自己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賴思明還沒走。楊羽傑歎了口氣,道:“你到樓下等我幾分鍾,我手頭的事情處理完,就和你談談。”
賴思明點了點頭,便走出楊羽傑的辦公室。他在大院裡約摸等了十來分鍾,就見楊羽傑悶悶不樂地從大樓上走下來。賴思明立刻迎上前去,道:“書記還沒走,你先走,行麽?”
楊羽傑不回答他的話,情緒始終低落著,瞟了他一眼便徑直向前走去。賴思明小跑著追上去,中年發福的身材令他跑起來略顯笨拙。在跑向楊羽傑的這一刹那,賴思明竟想到兒時,小時候的他醒著的狀態就是蹦蹦跳跳的,常遭到母親的斥責,不知何時他就這麽老成持重起來,許多年輕時候的心願不管如何渴望,來不及實現也就來不及實現了,歲月從來不管一個人的身份家世背景,她把失落公平地賜予每個人。所以無論如何他要幫她的女兒一把,幫她實現這份年輕的念想,面前這個年輕的後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讓他娶自己的女兒,這比摘星星容易多了。
楊羽傑已經大步流星地出了大院,追上楊羽傑的時候,賴思明微微喘息著。看到他微胖的面頰上滲出一些汗漬,楊羽傑終於停下腳步,略略不忍地看著他。他從他眼睛裡看到了許多身為父親的執拗和無奈。
“找個地方坐坐,吃點小酒,順便聊聊。”賴思明巴巴地盯著楊羽傑。
“不必了,就江邊坐坐吧。”楊羽傑一臉疲態。
深夜的桐江散步的人流已經盡數散去,只剩下兩岸的霓虹靜靜地閃爍,一盞孔明燈還未燃盡,寂寞地在空中飄浮。秋風四起,涼意深深。二人找了張石椅坐下。江面上一股涼風吹來,賴思明抱了抱自己裸著的胳膊。楊羽傑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賴思明披上,這一刻他想到一些和“父親”這個角色有關的話題。多麽遺憾,他這一生沒有見過生父的面,養父也在他還未出世的時候就去世了。賴冰兒是幸福的,她得不到愛情,卻得到賴思明無微不至的父愛。沒有誰能為另一個人的欲望拋棄自尊,除非至親的人。但是他為賴思明動容的同時,並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他怎麽可能娶賴冰兒呢?這個在他青春年少時期就深深傷害過他的女孩,就算沒有柳茹洛,他也不會娶她。於是,他說道:“就算你找了書記做媒,我也不可能答應你的。”
賴思明扯了扯嘴角,目光飄過江面,落在對岸高高的建築物上。墨藍的夜幕下,那些建築物像頑皮的孩童搭出的不規則的積木。夜色裡,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其實不是我找書記做媒,是書記主動找我要討這杯紅娘酒喝的。”說完,賴思明側頭慈愛地看著楊羽傑,但目光裡那抹得意和精明令楊羽傑感到厭惡。
“書記主動找你,怎麽可能?”楊羽傑蹙緊了眉頭,匪夷所思。
“書記找我原不是為做媒的事,咱們市裡有幾個樓盤的投資方資金斷鏈,整座城都是爛尾樓,那可怎麽辦?書記是想我給這些房地產開發商們貸款,開綠色通道。”賴思明表情始終是淡淡的微笑,眼裡是洞穿世事的清醒。
“這和做媒有什麽關系?”
“這麽大的事我若答應總是有風險的,擔了這麽大的責任,我不能不給自己加砝碼吧?”賴思明側頭瞟了楊羽傑一眼,繼續道,“領導們三年五年的提拔就像是遊擊戰,萬一書記榮調,到時候若出了什麽事,誰擔責?我一把年紀也不指望封官加爵,就冰兒一個女兒,就為滿足她一個心願,不過分吧?對於書記來說,讓你娶冰兒是小事,這樁交易他是佔了絕對的便宜,所以何樂不為?”
楊羽傑覺得荒唐而可笑,“為什麽我就一定要答應呢?你們看來的小事卻是我的終身大事。”
“這件事你一定會賣書記的面子,你是他秘書,你就不想以後仕途平坦些?你一定會答應的。”賴思明篤定地說完,將自己身上楊羽傑的外套重新披到楊羽傑身上就起身告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江邊一溜的梧桐樹下,楊羽傑神思恍惚。
一陣夜風吹來,楊羽傑瑟瑟地打了個冷戰。他將外套重新穿上,站起身走到江水邊去。江水裡是幢幢的霓虹倒影,斑斕炫目,隨著水波的漣漪微微抖動,在那浮光掠影裡他看見了自己模糊的面龐,森然而寂寞。孤獨,他是這般孤獨。他伸手環抱住自己,淚水便無聲地浮上眼眶。這秋的深夜,他是這般頹然和無助。他想念洛洛,想念翠柏,甚至想念白雲寺裡的靜安師傅。生命裡深深愛他的三個女人都不複存在了,像這江面撲面而來的秋的夜風,呼啦啦而來,又呼啦啦而去,徒留下感官的冰涼和絕望,愛情也好,親情也好,都只是一場華麗的相遇。那些燦若夏花的相遇,像割過皮膚的玻璃碎片,嵌在肉裡,再也拔不出來,除了剩下痛,還留下冒血的傷口。楊羽傑重重地撫住胸口,這個地方此一時此一刻疼得叫人抓狂。往事如煙,卻清晰地一幅幅一幕幕在眼前浮動,那些和洛洛一起的快樂時光鮮明如昨,還有翠柏,還有翠竹,他的姨媽和生母,她們給了他很多溫馨的愛,為什麽倏然間就消失不見了?為什麽來不及酬答,就煙消雲散了?緣分,淺薄如斯?這個世界上,他還有親人麽?唯一有血緣關系的竟是遠在北京的謝凡。其實不過是陌生人而已。楊羽傑使勁抹幹了臉上的淚痕,環顧四周,這座城的霓虹不屬於他,姨媽死了,生母死了,洛洛死了,這座城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突然地邁步離開江邊,雙手插在褲兜裡,衣擺在夜風裡微微飄著,步履蹣跚,月光把他的背影修飾得朦朧而迷茫。
一夜無眠,一夜輾轉反側。晨曦微微透進房間的時候,楊羽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了身子。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模糊的光線中,他看見牆上和柳茹洛的婚紗照,照片上穿著白紗的女孩笑靨如花,歎一口氣,楊羽傑走到電腦前坐下,摁了電腦啟動摁鈕,空氣裡立時傳出機器的聲音,藍色的熒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一首憂傷的音樂流瀉出來:請將這故事告訴他,學會喜歡一個人吧,別說兜轉的結局隻得牽掛,還是說天意難違吧,做個壯舉讓子女懂得分享我這幾年的眼淚,為最愛的挨下去,也不一定團聚……楊羽傑流露一個慘白而虛弱的笑,終於在電子文檔上打下“辭職信”三個字。
天亮的時候,楊羽傑給書記遞交了辭職信,依舊去辦公室工作。站好最後一班崗,他有這樣的操守。書記整個上午都在會客,中間抽空還是找羽傑談話,羽傑覺得厭煩,他主意已定,並不想再多磨嘰。話不投機,書記將辭職信重重擲到了地上。楊羽傑並沒有去撿,轉身出了書記辦公室,臨出門的時候,書記沉著臉,明顯惱怒道:“既然要走,就趁早,我即刻就讓人替你的班。”
楊羽傑轉身,向書記深深鞠了一躬,便走了出來。他知道老板是在挽留他,但是他去意已決。而書記也不拖泥帶水,立即給秘書科科長打電話,中年發福的老科長無奈隻得貓腰藏起啤酒肚,臨時當起書記的跟班。
走出那座大院的時候,楊羽傑如釋重負。他訂好去北京的飛機票,便回家收拾行囊。將一張張柳茹洛的照片裝入行李箱,他整顆心都麻木了。或許他應該偉大一些,為這座他生活的小城做些貢獻,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但是他做不到。拖著行李箱,走出桃李街3號的鐵柵門,回頭深深地望一眼這座小院。洛洛,我去北京投奔謝凡叔叔去了,你的魂魄如果回到這裡見不到我,就去謝凡叔叔那兒找我吧。
離開,竟是這樣一襲華美的袍,每一個炫麗的紐扣都是揭開結痂的創口,疼痛不言而喻。從鐵柵門穿過巷子再到臨街的路是這樣漫長而淒苦,仿佛把經歷過的人生又重溫了一遍,直至置身於人群川流不息的街道,他還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別了,洛洛。別了,種滿梧桐的小城。別了,小秘書楊羽傑。他要跟過去的自己告別,離開這裡,然後開啟新的生活。
“羽傑——”身後傳來女孩的聲音,楊羽傑回過頭去,看見了賴冰兒。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中,賴冰兒憔悴地立著,臉上是狼狽的淚痕交錯。她向他奔跑過來,奔到他跟前,還沒站穩腳跟,就急急地說道:“別走,那麽討厭我嗎?寧可放棄工作,離開這裡,也不肯娶我,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你曾經喜歡過我,你忘記了嗎?我是你的冰兒啊!”
賴冰兒執拗地陳情,因為要離開了,楊羽傑顯得平靜。“冰兒,”他說道,“我們之間沒有緣分,強扭的瓜不甜,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活生生的我還不及一個死去的人,柳茹洛她有什麽好?”賴冰兒急迫地抓住了楊羽傑的手,楊羽傑用勁甩開,他不想和她糾纏,也不想和她再費口舌。
“好自為之。”楊羽傑拖了行李,甩開賴冰兒的糾纏,伸手攔了輛的士。他將行李放進後備箱,不再理會賴冰兒便上了的士。後視鏡裡現出賴冰兒在車後苦苦追趕的身影,他就那麽面無表情地看著。突然,後視鏡裡的影像紛亂起來,不知何處闖出來的一輛小車撞上了賴冰兒,賴冰兒的身子彈到空中,再重重摔到小車車身上,又迅速向地面滾落。賴冰兒的慘叫、小車的急刹車聲、人群的哄亂聲糾結在一起。
“停車!”楊羽傑向著的士司機喊起來。他已經從後視鏡裡看到了滿地鮮血,那些鮮紅的液體凌亂了他荒蕪的思緒。
“冰兒!冰兒!”衝上前,抱起血泊衝的賴冰兒,楊羽傑渾身開始發抖,生死關頭一切恩怨都無足輕重。只見賴冰兒微微睜開眼睛,使勁抓住羽傑的手,拚勁最後一絲氣力道:“別走,我不想離開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錯了,羽傑,對不起……”賴冰兒的手垂下去,眼皮合上,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化成雪一樣的白。楊羽傑衝著肇事的司機歇斯底裡地吼叫起來:“快叫救護車啊!”
金明曉從放射科的機器前站了起來,接過柔桑遞給他的扶杖。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因公受傷,政府撥付了很多治療經費。那兩位不走運的領導一個死了,一個變成植物人,他不但能活命,還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那個人,只等著傷勢痊愈即刻提拔去。
他的主治醫師上前和他握手,“金主任,等複查結果出來,我再給您打電話,不過看樣子應該是無大礙了,您的身子骨本來就不錯。”
金明曉笑著點頭,和醫生道了別,便讓柔桑攙扶著走出醫院大樓。剛走到樓下大廳,就見救護車嘶叫著停在大廳門口,幾個醫護人員跳下車,接著抬下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個渾身是血的女孩,一群人急急奔急診室去。醫護人員身旁跟著步履匆匆的楊羽傑。金明曉一驚,抓住柔桑的手道:“這不是羽傑嗎?擔架上的女孩不會是洛洛吧?”說著,金明曉就扔了扶杖朝急診室走去。他還沒有痊愈,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速度也不能飛快。柔桑蹙著眉,隻好追上去。
追到急診室門口,醫護人員已經推著擔架進了急診室,緊閉的大門映著熾亮的燈光,楊羽傑正在門外來回踱步。
“羽傑——”金明曉喚道。
楊羽傑回頭見金明曉踉踉蹌蹌地走過來,立即迎上去,“明曉哥,你怎麽會在這裡?”
“我來醫院複查,這是怎麽了?”金明曉指著急診室的門問道。
“車禍。”楊羽傑低低道。
金明曉立即提高了聲調:“車禍?怎麽會出車禍呢?洛洛怎麽會出車禍呢?”
“你別激動,自個兒身體還沒恢復呢!”柔桑不樂意地嘟噥。
楊羽傑握住金明曉的手臂,道:“明曉哥,你誤會了,不是洛洛,是冰兒。”
金明曉這才松了一口氣,舒展了眉頭,道:“不是洛洛就好,洛洛呢?好久不見她,這個沒良心的丫頭,也不見她去看我,她都在忙些什麽啊?”
提到洛洛,楊羽傑的臉色急劇黯淡下去,目光裡滿是失魂落魄。
見這光景,金明曉狐疑地問道:“洛洛呢?你怎麽不說話?”
“洛洛,洛洛去世了。”一顆淚從楊羽傑眼裡掉落。
金明曉向後踉蹌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盯著楊羽傑。柔桑立刻扶住他,問羽傑道:“羽傑,你剛剛是說柳茹洛死了?”
楊羽傑痛苦地點了點頭。
金明曉立時吼叫起來:“怎麽可能?”
吼聲令柔桑和羽傑都驚跳起來, 柔桑怪責道:“明曉,你這是幹什麽?羽傑怎麽會說謊?”
金明曉一把推開柔桑,抓住楊羽傑不放,眼睛裡布滿血絲,顫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說洛洛死了,她葬在哪裡?你帶我去見她!”
“明曉,你幹什麽啊?這急救室裡還躺著人呢,他怎麽帶你去見柳茹洛?”
“你在這裡守著!”金明曉對柔桑扔下一句話,就拉了楊羽傑趔趔趄趄向外走去,看著二人跌跌撞撞的背影,柔桑有些氣悶鬱結。這時這刻,她突然不再為自己和金東旭的感到負疚了,這些年來,她知道金明曉的心裡一直藏著個柳茹洛,那種靈魂的守護比肉體的可怕一千倍一萬倍。這也是她平日裡故意冷落金明曉的原因,他有他的精神寄托,她也有她的靈魂追求,她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藝術上,她的畫藝日漸卓絕,然後她便發現她從當初對金明曉的刻意冷落變成了習慣和木然。她真的不再關心他了。她放縱他,不在乎他在外頭的應酬和逢場作戲,她有她的畫,現在她還有她的東旭。但是此時此刻她還是惱怒的,不悅的,她竟然不由自主就在心裡萌生了醋意,為金明曉聽到柳茹洛死訊時激動的態度。人都已經死了,她還在意那麽多幹什麽?更何況,她心裡不也藏了個金東旭嗎?柳茹洛死了,金東旭還活著,這才是他們婚姻裡的定時炸彈,隨時隨地都可能引爆。
柔桑走到長椅上坐下,她抬頭望著急救室亮起的紅燈,各種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