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不必這樣大費周章,你是怕我會對不起洛洛,才設計了這一樁陷阱讓冰兒跳嗎?你實在是多余了,我怎麽可能和賴冰兒結婚呢?我的心靈一直放著洛洛,這輩子我是不會再接受其他人的。”千月已經走到楊羽傑身邊坐下,聽見靜謐的月色裡,楊羽傑淡淡的訴說。也是在今時今夜,楊羽傑才陡然明白林亦風接近賴冰兒的原因,原來他是千月復仇的工具。
此時此刻,千月心緒複雜,她這算是復仇了嗎?
“你的嘴巴連你自己都欺騙了吧?”千月冷笑著。
“千月,為什麽一直對我誤解這麽深?冰兒出了車禍,我一直陪著她做雙腳複健,是為了要拿回這座院子,桃李街3號由法院劃入拍賣流程,賴思明買下了它,我隻想把它拿回來,因為這是洛洛的房子,我是不得已才答應賴思明的條件的。”
楊羽傑道出各中隱情,歐陽千月不由暗暗吃驚,但她面上還是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淡淡道:“洛洛活著的時候,你都堂而皇之讓賴冰兒住進這座院子,現在又何必給自己漂白呢?”
楊羽傑又驚又急,“千月,這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麽會知道賴冰兒曾來桃李街3號住過,我一直想問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千月沒好氣。
楊羽傑歎口氣,道:“今夜我非得把這件事情說清楚不可,我不能再讓你這麽誤會下去,這樣對我不公平。那一段時間,洛洛離家出走了,我找不到她,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在酒吧遇到賴冰兒,她隨我回到桃李街3號,但是我沒有讓她進門,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打開客廳的門,發現賴冰兒居然在門外坐了一夜,我正要趕她走的時候,自己就暈倒了。醒來的時候,賴冰兒告訴我我病了,發了高燒,她便留在家裡照顧我,我將她趕走,她不肯,執意要給我熬粥,結果腳被白粥燙了,我送她去醫院,把她交給賴行長。事情的經過就這麽簡單,我對賴冰兒從來沒有做出對不起你洛洛姐的事情,我可以對天發誓!”楊羽傑已經向著青天明月伸出三根手指。
千月連忙抓住他的手,傷心地哭了起來:“豈止我誤會?洛洛也誤會你了?”她趴在楊羽傑膝上昏天黑地地哭起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既為洛洛感到高興,又為洛洛感到悲哀,洛洛或許到死都不知道她誤會了楊羽傑,她帶著對他的一腔憂憤憤然投湖。今時今夜,聽楊羽傑訴說其中曲折,千月真是哭得肝腸寸斷。
“千月,別難過,若你是因為報復賴冰兒的手段太過絕情和陰狠而感到難過,那我希望你不要太過自責,畢竟事情已經發生了,無可挽回……”
“不!”歐陽千月一下抬起頭來,她打斷了楊羽傑的話,目光依舊犀利和決絕,“就算賴冰兒沒有給洛洛添這麽多的堵,單憑宇風的死,我媽媽的死,我對她的報復也絕不足以抵消她犯下的罪孽!她欠了我兩條命,今天,我只不過還給她一些羞辱,相比宇風和媽媽的死,這又算得了什麽?”
見楊羽傑欲言又止,幽情愁緒,千月緩和了聲調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麽會知道你和賴冰兒的事情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賴冰兒領著楊羽傑出了桃李街3號,上了路虎,一路奔季公館而去。將楊羽傑安置在書房,歐陽千月將肖家小別墅裡帶出來的那本柳茹洛的手寫日記攤在楊羽傑案前,“好好看看吧!洛洛比我們每個人都活得苦,活得累,我們至少無論多苦多累,都沒有放棄求生的念頭,而她卻選擇投湖自盡,她的絕望是我們無法了解的。”歐陽千月將楊羽傑一個人留在書房,自己則離開了季公館。她是準備找林亦風去。
一出季公館的大門,就見林亦風期期艾艾站在一盞路燈下。兩相對望,兩個人的目光裡都充滿灰心喪氣。今夜,在復仇成功的今夜,他們卻無法興高采烈地慶賀,是他們太過善良,不習慣惡人的生活方式嗎?
“謝謝你,也……對不起……”千月的心緒一團亂麻般複雜,她的眼裡閃爍著淚光,喉嚨眼就像梗了個碩大的雞蛋,令她連呼吸都會牽引神經的疼痛。
林亦風淒然地搖搖頭,“我自願的,如果有罪,讓我一個人接受報應就好。”路燈昏黃的燈光投在林亦風的臉上,產生分外憂傷的暈。
千月的心像被誰一拳一拳狠狠錘擊著,痛卻又說不出來。
“小林哥,你為了我開罪了賴思明,在這座城市你是待不下去的了,明天我會給你送一些錢過去,你帶著林媽媽離開這裡,到別處生活去吧!”千月望著面前林亦風憔悴的面龐心碎神傷。
而林亦風更是沉重,他當然知道千月所言非虛,今夜他讓譽滿全城的賴大行長顏面掃地,不管是黑白兩道,用上哪一道,賴思明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的。於是林亦風答道:“千月,我明白……”說完這句,林亦風和千月揮手作別。他沒有說再見,只是反覆微笑,然後轉過身去,沿著深夜裡的公路一直向北走。頭頂的月華傾囊而泄,將他的身影修飾得銀灰朦朧。
千月一直望著那修長的背影走遠,淚水再一次迷濕視線。小林哥,來生,我們會再相遇嗎?千月在心裡默默念叨的時候,林亦風回過身來,衝著她哀然一笑。
“千月,來生,我們再相遇,好不好?”林亦風大聲的夜風裡喊。夏夜的風很涼爽,他的目光清澈,笑容明淨。歐陽千月再也忍不住,奔向他,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今生今世,就到此時此地為止吧!親情也好,愛情也好,友情也好,就讓他們的緣分終止在這個擁抱裡。放開對方的時候,二人早已哭成淚人,同樣的目光哀傷,同樣的笑容淒涼,同樣的淚流滿面。
“不許再回頭,不許說再見!”千月交代。
林亦風點頭。他們就這樣同時背過身去,同時邁開腳步,同時咬緊牙關,同時忍住了回頭的衝動。在夏夜的星空下,漸行漸遠,直至兩道疏離的背影遠到再也不可能重逢。
千月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下半夜,她趁季小亭睡熟,便起身去書房看楊羽傑,楊羽傑正對著那本日記本兀自垂淚。見到千月,他一下握住她的手臂,臉貼在她腰上,哭得雙肩發顫,嗓子暗啞。
“我不知道她對我誤解這麽深,我也不知道她離家出走的時間裡經歷了那麽多苦難,她的死是我間接造成的,我比肖海岸還要惡劣,她幾乎是被我親手毀掉的,我以為我愛她,我能給她幸福,我沒有料到是我的愛扼殺了她如花的生命……”
千月枯槁一樣立著,任由楊羽傑在她懷裡涕淚俱下。柳茹洛一生的悲劇到底是誰造成的?為什麽善良賢淑的人要落得這樣的下場?父死母亡,婚姻慘敗,一生坎坷,青春早夭……千月隻覺胸口火辣辣地沉悶。
“我隻以為她吸毒是因為和肖海岸混在一起,是她不學好,我總不肯體諒她,她染上毒品不是她本願的,她是遭了梅淑的陷害……”
楊羽傑的喃喃自語猶如夜空一道閃電驀然劈開混沌的黑暗,它提醒了千月:柳茹洛一生的悲劇,始作俑者是梅淑!
一個無眠的夜晚在二人的哭哭啼啼裡顯得十分冗長。其實千月想跟羽傑說:讓過去的都過去吧!洛洛在另一個世界也希望你好好地活。可是她說不出口,她怎麽也忘不了與柳茹洛重逢的那一幕,她打開農莊小洋樓的房間,柳茹洛被捆綁在一把椅子上,那麽狼狽,那麽淒慘,那麽沒有前景和希望。柳茹洛一定是對自己的吸毒生涯產生了巨大的無望,才會從醫院裡開溜,才會毅然投湖。那樣的柳茹洛叫她永生永世都不能安心,叫她在無數個夜半都哭著睡去又哭著醒來。柳茹洛的悲劇,梅淑是真正的凶手!
凌晨時分,楊羽傑帶著那本日記離開了季公館。而千月一整夜都睜著銅鈴般的眼睛瞪視黑漆漆的天花板,心裡仿佛有一股膨脹到要崩盤的戾氣無處發泄。晨曦微亮的時候,全身緊繃的神經都松懈下來,她疲累地睡過去。次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頭。去浴室淋了個澡,換上一條素白長裙,千月從保險櫃裡拿出一張儲蓄卡,那是她生下大寶小寶時季慶仁給她的獎勵,裡面有一百萬塊錢。今天,她決定將這張卡拿給林亦風,作為他和林媽媽在別的地方生根落腳的資本。可是當千月來到林家厝的時候,林家的小屋早已不見了林亦風和林媽媽的身影。
留守的是馬豔菊,她將林亦風留下的書信轉交給歐陽千月。信上寥寥數語,卻寫滿訣別之意:千月,今生緣盡於此,珍重。
千月十分傷心,又哭了一會子。林亦風居然不要她的錢,他甘心做她報仇的工具,到最後連她一句“謝謝”都不願意帶走。好吧,林亦風,我明白了,你也是我生命裡的一陣風。你和宇風一樣,他是一陣風,你也是一陣風,你們只是千月生命中不同季節吹過的不同的風。珍重。千月在心裡反覆說著這兩個字,便深吸一口氣,擦幹了眼淚。她一個人站在路邊的日頭裡,任驕陽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烤熱。她盯著手裡那張一百萬元的卡,突然一顫:這一百萬還應該有其他用處,她需要用這一百萬去完成其他的復仇計劃,那個復仇計劃是連林亦風也無法幫她完成的,需得借助金錢。
千月是在半個月後見到梅淑的。梅淑穿著女囚犯的衣服,和多年前千月在北京見到的那個風韻尚好的女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囚犯的苦日子讓她蒼老而憔悴。在這間連窗子都沒有的密室,千月和她隔桌對坐。離桌面一米高的地方懸著一盞昏黃的燈泡。黃光打在梅淑蠟黃的面頰上,她的目光幽藍地審視著面前這位陌生的貴氣少婦。
“你是誰?我並不認識你。”梅淑對於今天的親友探訪充滿了疑問。首先這不是親友探視的日子;其次,監獄不會允許哪位犯人在深更半夜被探視;第三,這間密室並不是專用的探視房。當她在睡夢中被獄警撈起來,拖到這間密室,她就一肚子疑問,見到面前這位衣著不俗、氣質優雅的年輕女人,她更加一頭霧水。
千月面無表情,目光冰冷。梅淑沒有認出她來。多年以前在北京的大學校園裡,梅淑一巴掌打向柳茹洛,而從柳茹洛身後竄出一個少女,一把就將她推倒在地。那個少女就是面前的貴氣少婦,只可惜梅淑認不出來。
“你找我有什麽事?”梅淑問千月,並強調道,“我和你並不認識。 ”
千月始終緘默著,她在對她一陣森寒地打量之後面無表情地站起了身子,徑直走出了那間密室。
梅淑感到害怕,她知道今夜自己絕不可能活著走出這間密室了,於是她慌亂地對著歐陽千月的背影喊:“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千月已走到門邊,聽到梅淑的喊聲,她回過身來,目光突然地哀傷和憂愁,唇角蠕動了一下,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來。對於千月的沉默,梅淑感到抓狂,她的眼底是源源不斷地絕望和畏懼,聲音裡透著冰涼和乞求,“我知道今夜我走不出這間密室了,隻請你告訴,為什麽?”
千月輕輕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兀自走出密室。站在關上的密室門外,透過門上的窗子,千月看見梅淑虛脫地跌坐在椅子上,她的心裡終於充滿報復的快感。還有什麽比不明不白死去更加冤屈和恐慌的嗎?梅淑想死要死個明白,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她不會讓她死得舒坦,肉體上,心靈上都不會。
出了監獄,站在一片漫無邊際的銀白的月光中,千月的心格外沉靜。她抬頭看湛藍的天幕中那輪皎潔的皓月,在心裡說:洛洛,還記得在桃李街3號裡,千月同你說過的話嗎?我說過我要對你好,永遠都要對你好,這一生,一直是千月欠你的,現在,千月終於對你好了一回。
千月一直站在那片月光裡,仰著頭,迷惘地遙望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