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禦前武士們便護送海爾嘉回去了新城。
而那些跟著海爾嘉、卡努特和弗蘭韋德到達哥特蘭島的,以及哥特蘭島的戰士們,在吃過早飯後便紛紛前往維斯比城中心的議會大廳。
在議會大廳裡的王座上,卡努特面無表情的靠著靠背,靜靜的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戰士們三五成群的進入大廳,分別紛紛在大廳裡的長桌旁坐下,漸漸將整個大廳充滿。因為人實在太多,那些來得晚的便沒有了作為,隻得站在周圍,或者乾脆站在桌子之間的過道上。
等到連門口也站滿了人之後,大廳裡就漸漸安靜了下來。
然後,弗蘭韋德便開口:“老大,你叫咱們過來,是要跟咱們說什麽啊?”
聽到這個問題,卡努特才坐直了身體,緩緩的在大廳裡掃視。
隨著他的掃視,那些被看到的人也忍不住坐直身體,閉上嘴巴,看著他,等著他。
之後,卡努特出了口氣,聲音平靜緩慢,清清楚楚:“我感到恥辱。”
這話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驚。整個大廳頓時亂哄哄的一片議論之聲。而卡努特則安靜的,面無表情的,直挺挺的坐在王座上,看著他們議論。
等到大家都再次安靜下來之後,弗蘭韋德才再次遲疑著開口:“德國人已經被咱們殺光了啊。”
“對。”卡努特平靜的點頭:“海爾嘉也是這麽跟我說的——來犯的德國人已經死光了。血債血償,我們殺光了他們,我嶽父的仇,你們的父親兄弟的仇,也都當場就報了。這事就到此為止了,對嗎?”
這個問題問得下面不少戰士連連點頭——按照北地人傳統的觀點,如果僅僅只是血親復仇的話,確實就到此為止了。
對北地人而言,為血親復仇是神聖的義務,但復仇本身並不必然牽扯到凶手的家人。除非是凶手的家人成為復仇的阻礙——對北地人而言這是很常見的情況——或者是擔心對方的家人前來復仇,否則並不是非要連凶手的家人、朋友一齊殺死。
但是,更多的戰士則沒有表態。
北地人喜歡動手多過動腦子,不代表他們傻。如果卡努特也認為事情已經到此為止,那根本就不會把大家都叫到一起。而既然卡努特認為事情還沒結束,他們自然犯不上公開和國王唱反調。
卡努特停了一下,才再次開口:“弗蘭韋德,告訴我,咱們是什麽人?”
這個問題立即讓弗蘭韋德呆在當場。
實際上,弗蘭韋德是克文蘭人,卡努特則是烏普薩拉人,而大廳裡的許多人則是哥特蘭人——真算起來,他們並不是一種人。
但卡努特既然問“咱們”,那自然就只能按照“咱們”來回答:“北地人。”
“北地人又是什麽人?”
這個問題和之前的問題一樣平靜,但弗蘭韋德就徹底弄不明白了:“老大……我不明白……”
“我來告訴你。”
從始至終,卡努特似乎都即沒什麽表情,也沒什麽情緒:“我們北地人,是農夫,是獵人,是牧民,是漁民,也是商人。”
“咱們這破地方,比不上南邊,地薄,產的莊稼少。就算是加上去海裡撈的,林子裡打的,也還是吃不飽。”
“所以,等到春播結束,活少了,漢子們就拿上家夥,架起船,去南邊。”
“南邊人富,有錢,也有糧,還有許多用的。”
“咱們的船在河上過,人家看到了,就扯著嗓子問,‘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
“咱們就答:‘Viking’。”
“要是地方上兵強馬壯,守備森嚴,咱們也不妨好好和他們做做生意。可要是他們軟弱無力,不能保衛自己的財產,那麽咱們自然就該替他們保衛他們的財產。”
聽卡努特說到這,底下的人都哄笑出聲——搶得了就搶,搶不了就走,或者安心做生意,這就是北地人的做派。
“因為咱們的名聲,那些需要刀劍支持的領袖願意出額外的價碼來使咱們站在他們那一邊。也因為咱們的名聲,當咱們的方帆出現在河邊時,那些軟弱的南方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喊著關上門。”
底下的人再次笑了起來——但也有人沒笑——從卡努特的表情上來看,他並不是想說這些話逗人發笑。
果然,下一句話一出口,笑聲頓時就停止了:“至少,我所知道的,我們的祖輩,就是這樣的。”
這話本身沒什麽,但話外的意思卻非常難聽——至少祖輩是這樣的,那現在呢?
“可現在呢?”卡努特依舊用那種不緊不慢的,平靜的調子發問,同時用冰冷的視線掃過整個大廳。
“現在!”這位北地國王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一個調子,眉頭也開始向中間凝聚,就好像雷雨前的烏雲向一起積聚一般。
“現在!那些南方來的德國佬開著艦隊打到我的家門口,殺死我的嶽父,以及很多德高望重的長者……”
說著,卡努特猛的站起來,一拳將椅子的扶手變成無數四散飛濺的木屑,劇烈的喘息,惡狠狠的盯著所有人:“就好像我們才是一群軟弱的廢物——而我的戰士們居然告訴我,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北地之王的咆哮在整個大廳裡回響,讓每個人的耳朵都嗡嗡作響。但更讓聽眾感到難堪的是卡努特言辭和眼神中帶著的毫不掩飾的情緒——憤怒、失望,和輕蔑。
“海爾嘉也就算了,她畢竟是女人。可是……我最好的戰士們……他們告訴我……到此為止了……呵……”
輕描淡寫的將那些詞匯化作譏誚和輕蔑吐出來,卡努特嗤笑一聲:“知道我怎麽想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更沒有人有勇氣回答——雖然未必能理解卡努特的憤怒,但每個人都確實感到了恥辱。
“我想,我早晚是會死的。”
“我受神靈喜愛,而且我喜歡親自上陣宰人。”
“所以我想,我肯定會死在戰場上,我肯定會進英靈殿。”
“然後呢?”卡努特一邊說著,一邊嚴厲的看著每一個人,“我踏入英靈殿,見到我們祖輩的那些偉大戰士,沃伊倫、伍弗、哈拉爾德……還有所有你們叫得出名字的古代英靈。”
“他們問我,卡努特小子,眼下咱們的人怎麽樣啊?”
“我該怎麽回答他們?”
“啊,咱們的人啊,眼下他們早把祖輩的榮譽忘光啦,別人也早忘記了他們祖輩用刀劍和性命掙下的赫赫威名啦。我被人殺死在戰場上那會兒,咱們的人,那些個呱呱叫的好漢們,正躲在莊園裡瑟瑟發抖,祈禱那些南方人行行好,別來打他們呢……”
說著,卡努特再次嗤笑一下——下面的戰士們頓時把頭垂得更低,拳頭也握得更緊——卡努特的嗤笑就如同沾了鹽水的牛皮鞭一樣狠狠的抽下來,叫他們渾身發抖,
“老大,你別說啦。”卡努特嗤笑的時候,弗蘭韋德便忍不住站了起來,“總之,你到底想怎麽樣,就直接給大夥說了吧!咱們什麽時候怕過——可你是國王,你終究得給大夥指條路。”
“我怎麽想的?”卡努特重新坐下,長出一口氣,點了點頭:“德國人仗著人多,帶了船隊打過來,殺了咱們的人。咱們也殺光了他們。按說,這仇恨就算了結了。可我說,還不夠。”
“咱們安生太久了,叫他們忘了咱們原來是幹什麽的——要我說,我要去南邊,給他們提個醒,讓他們好好想起來,咱們是幹什麽的。”
這話說得平靜,一群人卻頓時聽得激動起來。 弗蘭韋德便再次開口:“你想怎麽做,你就直說吧!總之咱們跟著你就是!”
“對!”
“陛下您就說吧,要怎麽做。”
“你去哪,咱們就去哪!你殺誰,咱們就殺誰!你隻管說話!”
有了弗蘭韋德開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北地戰士們便紛紛紅著眼嚷了起來。
於是,卡努特便再站起身,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都給我聽好了!”
整個大廳瞬間安靜,所有人都坐直了,看著卡努特,等著他開口。
“這一次,我不要銀錢,不要牲畜,不要奴隸——我只要艦隊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我只要二十歲到四十歲的戰士,每四十個人一條船,自備盔甲武器和食物。”
“每個人要自備一頂頭盔,一套鎧甲,兩面盾牌,一柄劍,一柄斧子,四支投槍。”
“所有的船帆都要染成血的顏色,不需要任何花紋!”
“所有的船上,都要掛上渡鴉的旗幟,除此之外不許有別的旗幟!”
“十天!我會在艾德河口等——十天之後,不管有多少人,我都會立即出發!來晚的給我老老實實的在戰士大營裡呆著!”
說完,卡努特全不給別人反應的機會,大步走下台階,不看任何人,徑直朝著門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