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特回到王庭的時候,阿加瑪正在大廳裡等著他。
經過之前險些被卡努特宰掉的經歷,阿加瑪痛定思痛,終於想明白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對卡努特而言,他還不夠重要。
雖然他以“謀略”作為加入卡努特王庭的資本,但在第一次向卡努特進言的時候,說的都是外交相關的事情。
可仔細想象,外交對北地王國而言重要嗎?
當然,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而言,外交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問題是,這種觀點,北地人恐怕根本不會承認。
或者,更確切的說法是,對於北地人而言,最有效的外交手段就是他們的戰船和戰斧。
雖然從長遠看來,這種情況勢必改變;雖然卡努特曾在君士坦丁堡求學,應該也具有長遠眼光,但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對於眼下的北地王國,合乎文明世界行為規范的外交手段雖然必要,卻並不那麽重要、緊迫。
因此,既然自己所提出的是“可以放一放”的事情,那麽對卡努特而言,自己的重要度自然就沒那麽高了。
痛定思痛,阿加瑪決定拿出對卡努特而言更重要、更有價值的東西,以此來增加自己的份量——雖然說理論上自己日後還是要回歸帝國的,但如果沒等到那一天就被卡努特乾掉了,他可沒地找人申冤去。
想到這一點,在卡努特跑來跑去組建他的第一支外交艦隊的十天時間裡,阿加瑪老老實實的呆在禦前武士的住處,認認真真的準備了一番。
而今天,他終於算完成了自己的準備,於是決定前來找卡努特證明自己的價值。
盡管已經在心裡準備了很久,自認為應該可以理直氣壯的面對卡努特了,但在見到卡努特邁著大步走進來的時候,阿加瑪還是立即彎下了腰,堆起了笑臉,雙手向前一捧:“嘿嘿,陛下……”
看到阿加瑪,卡努特停下了腳步。
之前關於希爾瑪的事情,卡努特已經意識到是自己弄錯了。但他並不打算向阿加瑪道歉並澄清誤會——在很多事情上,阿加瑪並沒有對自己說實話,如果現在道歉萬一以後再要殺他就不好動手了。
因此,卡努特只是停下腳步看著阿加瑪:“有事?”
卡努特的話很平靜,阿加瑪還是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發覺卡努特並沒有追過來之後,阿加瑪才松了口氣,一臉笑容:“那個……陛下……經過這幾天的思考,我發現之前我犯了一個錯誤。”
“嗯?”
“對於北地王國而言,如何迅速、有效,而且最有利的建立起和南方諸國的外交關系確實非常重要。但是眼下,還有對北地王國更加重要、急切的事情。”
卡努特挑了下眉毛:“比如呢?”
“厄……”阿加瑪搓了搓手,笑了笑,指了指卡努特王座旁邊的小桌子:“因為事情比較多,嘴說難以表達清楚,我就寫下來了,還請陛下過目。”
在那個臨時增加的小桌子上,厚厚的擺著一摞羊皮紙,看上去就份量十足……
卡努特看了阿加瑪一眼:“你來了也十幾天了,該知道我的脾氣。”
阿加瑪立即連連點頭:“當然,陛下英武非常,嚴謹務實,有話直說,最厭煩拐彎抹角拖遝冗長。”
這可以視為恭維,但至少其中的一部分是實話,也證明阿加瑪確實部分了解了卡努特的脾氣——換句話說,阿加瑪應該不會蠢到在自己的文章裡加一些亂七八糟沒用的屁話來消耗卡努特的耐心。
這個判斷讓卡努特滿意的點頭,之後大步走到小桌子前,左手將所有的羊皮紙一次性托起來,之後坐回到王座上,將羊皮紙在自己的腿上展開鋪好。
《王國論》。這是這篇文章的名字。
“第一節,王國和王權的起源。”
看到這個題目,卡努特挑了挑眉毛——通常情況下,如果作者不是缺乏天賦和能力,也不是特別愚蠢,那麽只要看了他的標題,就可以大體知道他要講什麽了——所以,這是一篇關於國家的文章。
“早在羅馬建城以前,希臘諸城邦就已經征戰不休;而在希臘城邦存在之前,埃及的法老們就已經建立起了宏偉的金字塔——最早的王國的起源距離我們的年代太久遠,已經不可考證。”
看到開篇的第一句話,卡努特就皺起了眉頭——不可考證你還說什麽,閑命長?
“但是,通過考察那些未開化的野蠻人部落,和剛剛形成還非常原始的國家,並參照我們從史書上所得到的過去的印象,我們仍舊能夠對一個王國是如何形成、發展的,做出大致的了解。”
按照卡努特的性子,這兩句就都是廢話——如果第三句也是廢話,那麽卡努特就可以直接把書下架了。
“在所有那些原始部落裡,首領和他的家族一定是武士中最強大的一群,而即便是在很多已經有多年歷史的國家,國王自己也是優秀的將軍,而身邊則有很多強大的戰士心甘情願的為他效勞。”
這句話仍舊是廢話——但至少,還算有點道理——於是,卡努特決定看看第四句。
“所以,我們不難得出結論。在最早的時候,強者統治、保護;弱者服從、供養。如果我們將那些原始的部落和如今的王國、帝國一視同仁,便不難得出結論——王國源於個體實力差異,王權源於強者掌握武力。”
看到第四句的時候,卡努特開始懷疑阿加瑪是不是傻——他已經用了四句話,每一句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大家都懂的廢話。
然而,想起之前阿加瑪對自己所說的關於外交的那些話,卡努特決定再耐著性子看一看。
“第二節,王國的發展和權利的傳承。”
“在人少的時候,一個強大的武士即可憑借自己的武力使所有人服從,從而統治部族。多個部族相遇,最強大的部族首領就會成為部族聯盟的首領。最初的情況就是如此。但即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一定是最強大的那個部族的首領,也沒有人能保證自己的後代一定是和自己一樣偉大的武士——那麽,王國怎樣才能保持長久的統一,國王的權利又是怎麽傳給後代,而不至於大權旁落的呢?”
看到這一句,卡努特一愣,眉頭一皺,抬起頭看向阿加瑪。
看到卡努特看自己,希臘人便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毫不掩飾的向卡努特表達自己的諂媚之心。
雖然自己還年輕,未來的幾十年裡都不必擔心這種事情,但卡努特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問題極大的引起了自己的興趣——並且,不可思議的,使之前那整整一個章節的廢話都變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帶著阿加瑪所提出的,自己也確實很感興趣的問題,卡努特接著看了下去。
“波斯人大軍壓境的時候,希臘諸城邦可以團結一致為自由而戰;波斯人不再成為威脅後,波羅奔尼薩半島就成為雅典和斯巴達爭雄的戰場。”
“亞歷山大將富庶的東方作為征服目標時,所有的英雄都毫不遲疑的服從他的號令;等到偉大的征服者死後,每一個領袖都迫不及待的為了他的遺產而互相攻伐。”
“為了爭奪高盧地區的領導權,阿弗爾尼人和艾杜伊人征戰不休,甚至引日耳曼人前來,以至於讓日耳曼人在他們的家園作威作福;而當他們發現凱撒即將徹底征服他們時,為了解救維欽托利,全體高盧人集結了整整一百萬人的軍隊。”
“所有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都證明,當一群卓有能力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即沒有強大的外來威脅,也沒有誘人的共同利益,他們必然會分崩離析、內鬥不休。”
“因此,想要讓一個王國長久的統一,要麽在長時間裡始終使這個王國擁有一個誘人的共同利益,要麽使他擁有一個可怕的強大敵人。”
“而同樣的,想要讓一個人成為國王,要麽他能夠使王國裡大多數那些最強大的人物共同獲利,要麽他能夠領導整個國家戰勝強大的敵人。”
看到這裡,卡努特就沒有繼續細看下去,而是直接開始翻下一頁。
除了第一張羊皮紙是一張紙上容納了兩節之外,所有剩下的羊皮紙都是一張一個章節。
每一個章節都有一個簡單的名字。
“王族與貴族”、“軍權與財權”、“傳統法和成文法”……
這樣簡單明了的題目一共二十幾個,每一個都指示著王國裡的一部分。
平心而論,和卡努特在君士坦丁堡裡的那些古代學者的論著相比,這篇文章顯得簡陋而粗糙——既沒有長篇大論也沒有引經據典,更談不上文辭華美,只是用直白得近乎粗暴的語言講述著者的觀點而已。
但正是這種文字,反而比較對北地人的胃口。如果一個人坦率、直白的說出自己的想法,北地人即便不能認同,也會以同樣的坦率和直白反駁;而如果一個人反覆囉嗦,試圖用各種言辭來證明自己的正確,北地人可能就要給他一斧子了。
因此,卡努特雖然只看了個開頭,卻已經斷定,這些東西雖然未必正確,卻至少值得認真一讀。
將那些羊皮紙在自己的腿上放好,卡努特輕輕拍了拍,看著阿加瑪,指了下希臘人身邊的長木凳:“坐。”
聽到這個命令,阿加瑪就知道自己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於是滿臉堆笑的坐下。
“我派了船隊去君士坦丁堡,給皇帝他們送點禮物,表示一下好感,去雇幾個會造大海船的師傅,賣點貨物買點東西。”說著,卡努特停頓了一下,看著阿加瑪:“順便去打聽打聽你們的底細。”
聽到這句話,阿加瑪的身體頓時繃緊了——在那一瞬間,他幾乎再次感到卡努特的寶劍刺入自己胸口時的感覺。
“如果你有什麽想說的,在船隊回來之前都來得及。或者你也可以試試看,看看你們有沒有本事活著離開新城。”
這話並不好聽,而且毫不掩飾的表明了卡努特對自己、自己叔叔, 以及自己的叔叔帶來的那些人的不信任。
但是反過來說,既然卡努特直接拿這話來問自己,而不是默不作聲的打探玩消息再根據打探的結果自行決定是不是要宰人,那就說明,自己的文章已經為自己增加了不少分量。
想到這一點,阿加瑪反倒放心不少,於是露出一臉無辜的笑容:“陛下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確實有很多話要對陛下說——這些話雖然未必都是陛下愛聽的,但卻都是對國家,對陛下,對陛下的龐大家族千秋萬代有利的。不過陛下您威嚴太強,在您面前我就害怕,說不出來,還是容我回去細細想想,寫來給您看?”
這就是說“我的跟腳乾淨得很,不怕你查。而且我還有很多學識可以慢慢教給你”——這樣的回答讓卡努特也笑了起來。
“還沒問過你,你有什麽需要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阿加瑪眼珠一轉,搓了搓手,吞了口口水:“恩……我在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就聽說這邊的鮭魚肥美非常,不知道……”
卡努特本來想著對方會要個身份、權柄,或是一些財物用品,沒想到他一開口竟就是吃的,當場也愣住了。
愣了片刻之後,卡努特哈哈一笑:“真想吃好的,得出海去,現打上來現吃——等過幾天,我帶你去。”
這樣的回答立即讓阿加瑪兩眼放光,又大吞幾口口水,連連點頭:“謝謝陛下,謝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