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著幾天,梅鳳書只要一用過膳、就匆勿回房,避開雷九州擔憂不解的目光。
今日雷氏父子兩人騎馬至西陵邊境探看,想來一時三刻之內不會返回,她這才放心的踱出房門。時已入冬,片片雪花飄在冷冷的空氣中,飛揚著、旋舞著。她圖個輕松,隻披了件長衣就踏出房門,一路哆嗦的搓著手,卻又貪圖冰涼空氣凍著臉頰的快感。
驀地,冬風吹來一陣琅琅讀書聲:“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有如他鄉遇故知般的喜悅,她輕輕悄悄的循聲而去。吟詩聲是從一間簡樸的草堂裡傳出來的。
微探頭,她看見草堂內坐著大大小小的北境居民,他們的頭臉還沾著山間塵土,他們的衣裳還沾著捕獵的獸血,一張張純樸的臉,正學著東莞文士認真的搖頭晃腦,仿佛這麽晃著頭:就能讓他們記得快些似的。朗誦之間,他們的眼光充滿崇拜的望著站在講堂上的白衣女子。
那是綠雪。
“綠雪姑娘只要有空閑,就會熱心的教大夥兒讀書哩!”梅鳳書腦中浮現圓臉少女敬佩的表情。
毋怪綠雪以此地的女主人自居,而且自信滿滿,因為她的權威就建立在北境婦女不擅長的事情上繡花、烹飪、以及讀書識字。在這三件事上頭,沒有任何女子能超越她至少到目前為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意思就是呢……”綠雪嬌柔的嗓音得意的繞了個轉折。“七月的時候,烈日當頭,豔陽高照,而九月的時候呢……”
“綠雪姑娘,”低柔的女聲從窗外傳來。
屋內所有的人都轉頭而望,看見娉婷立在窗外的梅鳳書,心中好奇:難道這手藝奇差無比的梅姑娘,也懂得這好難好難的詩嗎?
“‘七月流火’中的‘流火’指的是火星,而非太陽。”她忍不住出聲指正。“六月黃昏時火星見於南方,到了七月,則下沉而向西走,故以‘流火’稱之。”
綠雪嬌柔的面容頓時就“七月流火”的沉了下來。“梅姑娘,這一段奴家可是讀了好幾遍……”後面沒說出來的話意是:“而且,我可是出身東莞、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難道你會比我行?”
梅鳳書感覺到她語中的敵意,隻得低聲說:“是我失禮了。”唉,也許是海外傳過來的書,版本有所不同吧!梅鳳書有些迂回的想著。
綠雪見地自承錯誤,又得意洋洋的接著往下講:“三之日於耒、四之日舉趾,就是說,過了三天、四天以後呢,就開始……”
又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梅鳳書聽了不禁暗暗搖頭。詩經是中原的古詩歌,所以不能以東莞歷法來推想詩中的“三之日、四之日”,而耍參照中原的古歷法才能解得正確。
然而,她這回沒有再開口糾正,只是靜悄悄的走開了,秀雅的身影走踏在雪地上,顯得有些蕭索。
屋簷陰影下轄出一條高大的身影,深沉的墨瞳閃著了然的光芒。他終於明白,梅鳳書身上究竟是少了什麽了。
雪漸漸的大了。山頭上覆著雪,石頭、樹上也覆著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映得她的眼有些疼;她的心頭上也悶覆著“雪”,扎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三之日於耒、四之日舉趾,究竟是何意?”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她抬臉,看見雷九州映著雪光的身影。梅鳳書對他微微一笑解釋道:“‘三之日於耒‘是說:到了正月,就要修理農具,準備開始耕作;‘四之日舉趾’則是:二月的時候,就要腳踏鍬具,耕松土壤。”
“原來如此。”雷九州嘴有微揚。“莫怪我就覺得,‘三天之後收起農具,四天之後蹺起腳來睡’有些奇怪。”
梅鳳書聞言,知他聽見綠雪如此向大家解說,不禁以衣袖掩住了嘴笑道:“沒關系的,東莞製舉考的多是四書五經、策論,不考詩經。”
“有錯就應該糾正,不是嗎?”雷九州收斂了笑,目光如炬的望著她。
面對他迫人的視線,梅鳳書轉開臉,低聲說道:“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
“以前?”雷九州語帶嘲諷:“不過是書生袍換成了女兒裙,你,變了很多麽?”
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不客氣的口吻對她。梅鳳書垂著頭,默然無言,雪光照著她白皙的頸項,柔美而無力。
兩人就這麽默默的在雪地上並肩走了一陣子,直到雷九州突然開口:“你還是穿書生袍好看些。”
“呃?”梅鳳書聞言抬臉,這已是第二次聽他如此說了。
“族裡很多漢子告訴我, 你是他們所見過最美的姑娘,而我對姑娘家的長相向來沒什麽計較……”
梅鳳書想起他那將美女比做鴨鵝的名言,雖仍低垂著頭,唇畔卻蘊著笑。
雷九州凝視著她,緩緩說道:“我倒覺得,身穿書生袍的你,清麗中帶奕奕神采,溫婉卻又直言侃侃,比起現在,精神多了,那才美。”
“……”梅鳳書垂頭無語。
“知道當年我為何在太子面前力保你麽?”
有些驚訝他為何提到這件不相乾的舊事,梅鳳書清麗的臉龐仰起。
“因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書呆子,”雷九州續道:“當年的你,雖然文弱纖麗,卻有著是非分明的骨氣。”
“現下的你,少了那股倔傲執著的呆氣,你只不過是個女人,不是曾經和我同生共死的梅鳳書。”雷九州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踏著大步離去了,留下梅鳳書一人孤伶伶的立在雪地上,怔仲的望著他毫不留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