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輦的簾子被人撩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比人身上的白緞還要白幾分,白到幾乎透明,她蒼白的容顏背著月光,在光的氤氳中卻散發著一種柔弱的病態美,美到極近虛幻,如同鏡中花,水中月,一碰觸,瞬間化為虛無。
皎月躲進雲層,燥熱的晚風在這一刻停了……
“若淑儀。”不知是誰癡癡念了句。
四周灼灼的目光交織在我身上,那是男人看女人驚豔的目光,這是上帝最完美的傑作,上帝天生的寵兒,美到幾乎無可挑剔,第一次見到我的人,如果定力不到家,元神就像被這抽離,腦袋就像被轟然炸開。
原來美麗也是一種錯誤,因為它是誘發欲念的根源。
“紅顏禍水。”駕車的人沒有回頭,望著夜空長歎一聲,眾人這才回神,侍衛長厲聲道:“先拿下他們。”四周侍衛立馬上前,收繳他們手中的兵器,奇怪的是這些人臉上全無被捕的驚慌,束手就擒也就罷了,有人還很配合地將兵器成交,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我扶著輦柱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身子實在太虛弱,更別說要走到乾和宮,一個首領模樣的人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上前道:“若淑儀,你,你不是在城樓嗎,怎麽?”
“本宮沒時間解釋,你趕快駕車送本宮去見皇上。”我急著打斷他。
也許感覺到事情緊急,那人二話沒說,對身邊的人交代了一聲,就立馬跳上輦車,長鞭一揮,一陣急促的馬蹄直奔乾和宮。
顛簸一陣,突然聽前面的人道:“若淑儀,前面有侍衛要檢查,要不要停下。”
“衝過去。”我心一橫,道。
“是。”一聲嘶鳴,車輦飛速朝前方奔去,我聽到外面驚慌的腳步聲和人被撞飛的慘叫聲,有人高喊著護駕,看來快到乾和宮。
突然,夜空中落下無數森寒的亮光。
伴隨著車輦外馬兒淒厲的慘叫,車輦突然停下,身體禁不住慣性,直栽出了出去,慌亂中,我和侍衛長一起滾下去,隻覺寒光從臉頰劃過,一陣刺痛。
我和他滾到馬下,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全身一震,兩匹馬保持著奔跑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是它全身插滿利箭,活像隻刺蝟,讓人毛骨悚然。
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接著無數火把亮了起來,照在我臉上,晃得我睜不開眼睛,還沒看清楚眼前的事,雙肩一緊,就被兩人抓了起來,眼前的侍衛長當時就被四人五花大綁起來,他卻全然不知,瞪大著眼睛盯著我的臉,喃喃道:“若淑儀,你的臉,臉……”
臉頰上一陣生痛提醒我剛才從我臉頰邊擦過的東西,是利箭。
“膽子不小,竟然跑到乾和宮鬧事。”一軍官模樣對還處於混沌狀態的侍衛長怒道,他的相貌很是一般,就是那種你見過幾次也想不起來的那種,只是鋒利的雙眸卻散開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
“本宮是若淑儀,要見皇上。”我望著他,急道。
四周一片嘩然,乾和宮我不是第一次來,應該有人認識我,可為什麽身邊侍衛的表情都有些不相信。
“若淑儀。”那軍官收回視線,回頭打量了我一陣,奇道,“還真是若淑儀。”
他身後舉火把的侍衛突然上前道:“頭兒,不會吧,若淑儀不是剛進去。”
我也不明白他的話,為什麽說我剛進去,那軍官對他的話卻充耳不聞,突然奔到我身前,推開兩個製住我的侍衛,道:“我上次在禦書房外見過你,若淑儀,沒錯。”想起禦書房外的八名身姿颯爽的親衛,原來他也是其中之一,他朝我身後的人吩咐道:“你給娘娘傳個太醫來看看。”
臉上濕了一片,都是血,一定很恐怖,我低下頭,用衣袖捂住半邊臉,輕聲道:“不用,本宮想見皇上,煩請通報。”
“這。”他望著我,似乎有所顧及,淡淡一笑,很委婉的拒絕,“娘娘還是先回去,一會下官會稟報的。”
“本宮的事十萬火急,你有幾個腦袋可以擔當。”心一急,我怒斥道,一時牽扯到傷口,還真痛,他頓時神色一驚,沒想到我會突然發怒。
“有什麽事,本宮一力承擔。”沒有等他回答,我快步走過他,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一把把明晃晃的大刀攔住,聽身後人悠閑道:“娘娘,你的臉都傷成這樣,還是請回吧,葉大人和皇上在處理正事,只怕無暇見娘娘。”他恭敬的語氣中卻充滿藐視,似乎是在提醒我,一個臉毀容的娘娘,風頭的日子也過了,還囂張什麽。
看著眼前明晃晃的刀鋒,我心頭一暗,人都到這兒了,卻進不去,五花大綁的侍衛長朝我搖搖頭,我不甘心,突然注意到侍衛長腰間一塊墨綠的牌子,頓時眼前一亮,這不是葉希的令牌,是那個時候從葉希的人身上搜下的,心下一喜,轉身喝道:“大膽,葉大人的事你也敢管。”
人生就是那麽奇妙,轉來轉去,就是那麽幾個人,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可我們究竟是有緣還是無緣,若是有緣,為何聚到終須散,若是無緣,為何屢屢被你牽攀。
葉希的令牌一出,那軍官的臉頓時黑了,他隻得灰著臉叫人替我通報,很快,就有人來宣我進去,看著近在眼前的正殿,我突然止步。
遠處正殿的門突然開了一半,幾個宦官模樣的人閃出來,幾人抬著一個奇怪的東西,經過我身邊時才看那是一具屍首。
明滅的燈光晃在她乾枯的容顏上,誰還會想到她曾今是如何天姿國色,我心頓時沉入谷底,霓裳,她是那一夜唯一幸免的人,君國后宮僅剩的嬪妃,哪有一個善終的。
皇城破的當夜,下了好大的一場雪,都是我,要不是惹怒葉飛,他也不會縱容自己的屬下在后宮胡作非為。
夜就像是隻可怕的野獸,不但吞噬了美好的一切,還包庇世間最醜陋的罪惡,地上到處是女子殘破不堪的衣裙,氤氳的氣息中再也找不到女子清純的體香,白色的輕紗懸在房梁半空,如同勾魂的侍者,一雙雙細小的金蓮在空中搖曳……
淑妃,不,不……
顏兒,那個忠心的女官,她瘋了,口裡還念著她失蹤的主子……太多,太多,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人。
淑妃說過,后宮是亂世的一塊淨土。
霓裳也說過,女人自有一分天地,何必羨煞旁人。
那一夜,世間最華麗的慘劇在這裡上演,流盡的是女人的淚,女人的血。
我只是個看戲的人,可我哭了,哭到聲嘶力竭都沒有人理會我,這裡所有人都冷眼看著這一切,我親眼看著葉希下令將所有見證人,屍體,一一火焚,你要我拿什麽來讓自己堅強。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愛的人因為我變成地獄的惡魔,我應該逃離他,因為他會連我也撕碎,可他撕碎我的同時,也撕碎了自己,感情是把雙刃劍,傷了我,也傷了他。
送走圍兒,我留下,來還他,如果這次還打動不了他,我選擇永遠離開……
黑夜中,手中一道亮光一閃而過,很快又熄滅,我笑了,看著它笑了,因為那是上古的光芒,它是種預示,十一年,今夜,就是個終結。
乾和宮內緩緩走出一個人影,蒼茫的夜色中更顯得他身姿挺拔,前面帶路的人一臉諂媚的向他行禮後,恭敬地退下,他走到我面前,笑著對我道:“小姐,少主請你進去會會你的舊情人。”
我松開手,臉上的血早已止住,就剩一塊醜陋的傷疤。葉希眼神突然一凌,抓住我的手腕:“你,你的臉……”
我斜了他一眼,不知是蔑視他的膚淺還是什麽,他下面的話頓時打住,我拍掉他的手,與他擦肩而過。
乾和宮內的兩人,上座的人皇袍加冕,英氣逼人,下座的人藍衣長衫,溫文爾雅,兩個宿命的敵人見面,此時卻是出奇的平靜,祥和。
“圍軒”,門邊,我的腳步愣住,心不自主叫了這個名字,可我的喉嚨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積壓了七年的感情,讓我無從訴,無從開口。
十一年,物早已逝,人早已非,他和從前一樣優雅起身,回頭那一刻,我才發現一切都變了,他老了很多,雙鬢斑白的華發是那麽刺眼,我像招了魔一般,一步步朝他走去,早就忘了我來這裡的目的,他從前如漆的深眸成了暗灰色,那是因毒素產生的基因突變,眼角額頭的皺紋已經不淺,像他這個年紀的人不應該有這樣深的皺紋。
“蔚兒,你的臉。”他磁性的聲音充滿誘惑,深深吸引了我,他的手手撫上了我的臉,和從前一樣溫柔,心頭的苦澀直衝而上,眼底的霧氣一點點向外擴散開,慢慢匯成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濺在他的手背上。
“少主,你都看到了,她心裡根本沒有你,她一直在欺騙你。”葉希的話喚回了我的神智,我慌亂後退幾步,躲開圍軒的手。
我回頭見葉飛臉上血色褪盡,幽深的黑眸卻平靜如常。
“少主,奪妻之恨,殺子之仇,現在不動手,更待何時?”葉希盯著圍軒咬牙切齒道。
我正要辯駁,卻被圍軒搶先道:“我今日單槍比馬來,就沒打算活著離開,只是那‘奪妻之恨,殺子之仇’從何說起。”圍軒連聲音都蒼老了很多,想不到當年胡子的毒這麽厲害,雖沒要了他的命,卻要了他的青春。
“想當年,你葉家歷代先祖發誓誓死保我大渭,你堂堂葉親王都做不到‘忠臣不侍二主’,亂世之中,你又如何強求一個弱女子不侍二夫。”圍軒直視著葉飛,一字一句道,突然又回頭對葉希質問道,“至於‘殺子之仇’,更是無稽之談,黑衣影衛不屑對一個孩子下手。”
“要嫁禍,就更容易了,比如說,葉希,你不也是黑衣影衛出生的。”我轉身指著葉希道,“你才是這場陰謀的策劃者。”
“夠了,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留你一命,你到得寸進尺來挑撥我們兄弟之誼。”上座一直沉默的葉飛突然開口,我回頭見他對我幽幽一笑:“若雨,怕死嗎?”他笑得讓我毛骨悚然,因為他的眼底全無笑意,而是漫天的殺氣。
“你不能殺她,你知不知道當年她……”
“圍軒。”我回頭打斷圍軒的話,深深望著他,那是我的歉意,陰錯陽差,那是我心底最痛的秘密,那是我和圍軒兩人的秘密。
圍軒沒有錯,隱居七年,隻為成全我當年的決定,讓我認為他死了。
葉飛更沒有錯,因為自始至終都是我在傷害他。
“葉希,有什麽新的刑法,讓人死得慘絕人寰。”葉飛笑著對葉希道,他的語氣就像在問他,今晚吃什麽比較好。
半刻鍾後,圍軒扶著一步步出了乾和宮,我靠在他懷中,喃喃道:“圍軒,他不相信我也就罷了,他要將我們剁成肉醬。”他還要圍軒先看著我受刑,要我痛,要圍軒更痛。
“怕嗎,蔚兒。”圍軒緊緊握住我冰涼的小手,在我耳垂邊輕道。
說不怕,是假的,這種刑法我只聽說過,沒想到有一天,還要親自體會:“圍軒,會不會很痛。”
“不會,有我陪著你。”他的語氣就像哄小孩,我卻甘之如飴,抱著他的腰身,撒嬌道,“我累了,你背我,好不好。”
“好。”他當著這麽多侍衛面,親自背起了我。
月光下,在侍衛的監押下,他背著下了高高台階,仿佛我們要去的不是大牢,不是去領死刑,而是去度蜜月。
“圍軒,你怎麽會來這裡?”我靜靜靠在他背上問。
“今晚想你了, 我就來了。”
是嗎?七年,就今天晚上想過我,誰信,我的臉頰貼著他的背脊,輕聲道:“圍軒,我變醜了。”
“這樣不是更好,你醜了,我老了,我們又湊成一對了。”他沒有抬頭,笑著道,可我卻聽得出他話中的苦澀。
七年,他是怎麽過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過得不好,可他為什麽沒有一句抱怨,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人,人真的有那麽博愛嗎?
我緊緊抓住他背上的衣襟,好半天才道:“圍軒,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我們之間什麽都可以說,就是不要說這幾個字。”
“恩。”
“圍軒,我給你生了個兒子,你喜不喜歡。”
“喜歡,不過,要是個女孩,我會更喜歡。”
“圍軒,我好想億圍。”